平東仍在顛狂狀態中,手忙腳亂地拉扯著她的衣褲,此時,一行熱淚湧出齊心的眼眶,順著臉頰流過耳根,流入發際。平東!平東!想不到你竟是這樣的人!反帝反修,解放全人類你還幹不幹?如果階級敵人反動派就這樣用美人計來引誘你,你是否頂得住他們的糖衣炮彈?齊心想起電影中中美合作所的老虎凳和妖豔的女特務,仿佛親眼看見了平東的叛變。
慢慢的,她心中升起一股失望,一股鄙視,一股厭惡。她渾身無力,灰心喪氣。他很有勁,她己無力抵抗隻好任他拉,任他扯,也任眼淚悄悄地流。他刺傷了她,令她生疼,令她眩暈,然而在一片空白之後她又想到,原來這就是為什麼毛主席說,看人要看本質。
她又想,如今除了我,誰也不會知道,他這樣一個青年領袖式的人物原來是另一種人。那些老同學們,紅衛兵戰友們,她想起相繼離開的每一個人,包括海雲,他們絕不會想到,他賀平東會在暗地裏幹這種肮髒的事情。黑暗中,她感到孤獨在世的淒涼。
這年年底,平東入了黨。公社還讓他作為優秀知識青年代表參加縣裏的表彰大會。她為他收拾好行李,送他出村。當他坐在生產隊的大車上咣咣當當地遠去的時候,她冷靜地想,隻有我一個人真正了解他。每當有一點榮譽加在平東身上的時候,她都會在心裏產生類似的聯想,想到他在暗地裏幹的那一切;她還會想,如果外邊的人們知道了……然而她已不可逃避地成了他的同謀犯。
這是他們結婚以後的第一次離別。晚上,當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空蕩蕩的炕上時,她突然強烈他想念起他來。平東,我不會說出去,我不說就誰也不會知道。因為我是你的妻子,因為你在平日的勞動中仍然是那麼積極肯幹,仍然是誠心誠意地和貧下中農打成一片。可是,平東,一個人怎麼可能這樣的截然不同呢?她又想到他的身軀,他的臂膀,他的大手……婚後幾個月,她一直對他不好。她無法掩飾對他那種“四舊”習慣的厭惡和蔑視。她還常常惡語相向,故意刺傷他。就好像她在突然間有了一種優勢,因為掌握了某一種隱私而產生的優勢。她常常在夜裏羞辱他,拒絕他,作為對他那種墮落行為的抵製。如今他出遠門了,他又想他。平東一直十分平靜地對待這件事,從不惱怒,從不發火,對齊心也很體諒。齊心又想,平東,等你回來咱們好好過,我還會對你好,隻要你不再學壞,我什麼都依你,並且給你保密直到永遠永遠。
八、
中秋節的時候,賀家大小都回家團聚。
以往父親活著的時期,隻過國慶節,不過中秋。八十年代後,孩子們經苦難,曆滄桑,紛紛從各地調回北京,又各自有了家,似乎就分外重視中秋節了。
這年的中秋,平東失蹤已八個多月,全家相聚,更是“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感覺。齊心是照例不來的,隻有兒子小村作代表。幾個兒媳和宋嫂一同張羅出一桌家宴,既有西餐的沙拉、奶油烤魚,又有中餐的炒菜、汽鍋雞、什錦火鍋……盡管不那麼規範,卻也豐盛得可以。
高吉英一副“高堂明鏡悲白發”的黯然神情。一年一中秋,老賀去世也已二十年。孩子們都長大成人,步人中年了。
老二平南率領弟弟妹妹們舉杯同慶,祝母親健康長壽,祝在座手足同心協力,祝在座連理情同手足,幹杯!小妹北北又添一句,遙祝大哥此生順遂,千裏共婢娟!說完自己竟唏噓不止。
小村很有些平東當年的穩當勁兒,在小姑身邊竟不為小姑的眼淚所動,他舉著酒杯認真監督著每個人幹掉杯裏的酒。高吉英動情地把長孫摟在懷裏,隻一刻,他又掙脫出來,忙著為正哭的小姑斟上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