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吉英跟在他身後,具體地想起那些小鉤來,想著要不要問問他。從那時開始,高吉英的生活就彼這些小鉤鉤住,她計算著時間,盯著丈夫的一舉一動:滿懷疑懼地與丈夫相處,在丈夫懷裏變得僵硬,不自然;她神經衰弱,整夜失眠,同時把丈夫對自己的每一個動作想象在另一個女人身上。她設想了許多辦法,比如與丈夫開誠布公地談,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把革命利益和家庭利益同時提出。她想他會否認,而萬一他承認了,要離婚,她又怎麼辦?四個孩子怎麼辦?又比如,去找老賀的黨組織談,讓組織上出麵幫助他,這是我黨一貫的作法。可是你有證據嗎?那些小鉤能代表什麼?再說老賀一直是部級幹部中少有的年輕有為者,影響了他的前途怎麼辦?再比如,平時看得緊些,上下班計算時間,經常查問等等……
終於,她選擇了中國婦女拴住男人的最普遍最常見最自然的辦法,一天,她對老賀說,她有點寂寞,她還想生一個孩子,就是新婚戲言提到的那個“中中”。她想生最後一個。因為小女兒北北已經八歲,上了寄宿製學校後,家裏有些空蕩蕩的。
老賀被她的要求說懵了,不解地望著她,都四十了,還生?
他回避他的目光,垂下頭,追問道,行麼?
老賀答應了她。從此她有了理由夜夜纏住他。每夜,待老賀沉沉睡去,她便在一旁守護著他,像守護一件寶物,一件戰利品,令她充滿勝勝利的驕傲。
但她一直沒有問丈夫這些小鉤的含義,直到他跳樓離開人世。直到他去世後好久,他才在家裏他的書桌抽屜裏發現了一張病危通知單。患者姓名一欄填的是“肖潔如”三個字;疾病診斷是:子宮癌晚期擴散。高吉英按照通知單去醫院查詢,才知患者早已去世,死於老賀自殺前一個月。假如是老戰友或同事,為什麼沒有聽老賀提起過?老賀,你死是為了誰?
就這樣,這個肖潔如就永遠地嵌留在高吉英與老賀之間。白天晚上她都在想象他們的關係,想象肖潔如如何垂危在病床上,老賀如何出現在她身邊,如何握住她蒼白柔軟無力的手,想起六四年發現的那些小鉤,參照月經周期,想象老賀又是如何在繁忙的公務中抽身前去看望肖;老賀究竟犧牲了多少與家人與孩子們相聚的時間去與肖在一起?……老賀去後,高吉英也受到本單位造反派的攻擊: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的大叛徒大流氓賀某某之妻。正因為如此。她才對肖潔如的身世有了少許不那麼準確的了解。高吉英長期做機要工作,運動中,是中央的一則保護機要的通知使她得免於造反派的糾纏。而那些日子裏她也恨老賀,恨他的不忠,恨他的棄世,恨他帶走的那些秘密。在高吉英及其同一代的革命女幹部中,不忠的行為是被十分嚴厲地對待的。不忠於配偶就如不忠於革命,不忠於黨和人民,是她們認為該口誅筆伐,千刀萬剮的。心中對老賀的責難綿綿不斷,她以為不會再饒恕他了。一直到七十年代末,中央為老賀平反,補開了追悼會。會上,那一句句悼詞雖是她事先字斟句酌過多遍的,然而一朝從別人口中念出,它們仍然打動了她。她仿佛又看到丈夫那多情的目光,活躍的身影。他死時才四十八歲,那麼年輕,有活力;他與她恩愛多年,生兒育女;他一直保護著這個家,並沒有像其他人在解放初期那樣拋家棄子,另娶新婦……她的心慢慢在化解,她開始原諒他,並且還隱隱地為自己曾經有過的怨恨而歉疚。
而今,高吉英絕想不到,“肖潔如”這三個字竟然如此輕易地從孩子們口中說出,被他們傳來傳去,回響在賀家的大家庭裏。這麼說,平東早已知道。他是怎麼得知的?什麼時候得知的?他又知道多少?平東的失蹤是否與父親的這段秘密有關係?
高吉英不勝疲乏地陷在她的那隻舊藤圈椅裏,想著,是否該利用關係調來肖潔如的檔案看一看;再看看她是否留有子女,假如真是與老賀所生,高吉英想,還是該關照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