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就和女人的美可分“冷”、“熱”一樣,男人似乎也有諸如“奶油”和“陽剛”一類的“軟”、“硬”之分。賀平東是介乎於兩者之間的。就是說,他長得比較奶油(這來自他父母的江南血統),可言談舉止又非常的陽剛。
上中學時,他全家隨父母從上海調來北京,賀平東就近考人一所中學,幾年中始終保持著優異成績,初中畢業時他得到金質獎章,可以保送上全市最好的高中,但他仍選擇了本校。想來,他身上那種對別人能產生威懾力量的自信就是這樣形成的。
像他這樣的青年若在安定時期肯定會平步青雲,隻須按部就班,就能很快進入少數接班人的行列。可惜“文化革命”一聲炮響,為人們送來了各種主義。他緊跟偉大戰略部署,便一步步走入惶惑。
附近幾所中學的學生們在相互串連中發現了賀平東這樣的人才,在一種鬆散的聯合體中推舉他為“總聯絡員”。這種體例是依照當時上邊頻繁下派“聯絡員”的風尚而建立的;隨之各校就有自己的聯絡員常駐在他周圍。這些聯絡員中有一半是女校學生。榜樣崇拜加上權力崇拜,出身崇拜加上男性崇拜,賀平東置身於多重崇拜之中,不敢有絲毫閃失,他雖然沒有過帶頭造反的偉績,卻不乏謹慎、穩健的美名,多數膽子稍小一些的人還是隻肯跟他的。
自從“文革”開始,他就很少見到父親。然而父親那個係統的動向,他一直在密切關注著。那種時候,所有的父親都成為子女在運動中地位升降的一張王牌。“老子英雄兒好漢”被正向、逆向地推理論證:老子英雄兒必好漢,兒若想當好漢老子必須是英雄……
隻是他還未來得及了解自己的父親。“文革”初起時,當他的父親跳樓自殺的時候,賀平東正在學校參加全校性的辯論會。
在學校的禮堂裏,台上站著一派人,台下由兩張書桌相拚搭成的台子上,站著另一派人。這兩派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即他們全都是出身於工人、農民、革命幹部家庭的學生,其他出身的學生根本就沒有發言權。
賀平東正在演講,左手插在腰裏,右手正手心向下向前向上方高高插出去,很像十月革命中的列寧。當總部值班員跳上台階附在他耳邊悄聲說了句什麼的時候,他的手依舊那樣意味深長地舉在空中,預告著曆史的車輪在滾滾向前碾軋而去,預告著共產主義一定會到來。然後,他收回手不置一詞地離開了會場。他的具有戲劇性的退場一下子吸引了所有在場的人,連對立派的女聲都開始對他心生向往。
當天,他騎車去父親的部裏探聽情況,看見走廊裏有針對父親的大字報,上麵寫著:“大叛徒、大特務、大流氓賀××”。心裏塌了一座山,轟轟隆隆地塵沙暴起,湮沒了眼前的一切。
父親跳下的地方有人看守,不讓任何人接近。他遠遠地望過去,地上有一塊黑紫色的血跡。
回家後他沒有把這一切告訴媽媽。但他猜想媽媽恐怕知道了什麼,因為她始終沒有哭。媽媽很堅強,她沒落一滴眼淚。可是,作為女人,是會哭好還是不會哭的好?賀平東也不了解母親。但他自己在夜裏還是背著母親悄悄地哭了一場。他為父親自絕於黨和人民而草草結束生命,也為自己過早地從“文革”戰場匆匆撤退,更為年幼的弟弟妹妹,還有孤單的母親而痛哭了一場。
痛哭之中,一個陌生的名字浮在眼前——肖潔如。他將永久地記住這個名字。大字報上說,她是父親的情婦,甚至在解放前的上海,在國民黨反動派的白色恐怖之下,父親都不顧黨的紀律而與她同居;並且直到解放後,兩人的關係依然密切保持著,一直到父親自殺身亡的那一天。
賀平東的第一個反應是,不信。父親受過高等教育,是部級幹部中少數既打過仗又搞過白區鬥爭,即熟悉工運、學運又了解經營管理的幹部;父親多年來一直忙忙碌碌、兢兢業業地工作,哪裏有時間去搞女人?
然而那個真實的姓名“肖潔如”就在眼前,有證據在,你又豈能不信?加上後來又聽妹妹說,幾天前父親和母親曾大吵過一場,內容不得而知。是不是因為那個肖潔如呢?從此,這個名字令他羞辱,仇恨,它跟著他挑起了照顧母親和弟弟妹妹們的重擔,跟著他沮喪地走過北京的大街小巷,跟著他來到窮鄉僻壤插隊落戶。在早晨出工的鐵軌敲擊聲中,在午後暖洋洋的日頭下邊,在黑夜淒冷的炕頭上,它跳出來,撩撥著他,陪伴著他,甚至充實著他,排解他的寂寞,填補生活的單拘,時刻提醒著他,你有一個不同尋常的內心世界,你有著獨特的經曆,有著隱秘的人生,可別沉淪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