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1 / 2)

客廳裏有一股淡淡的女人洗頭發的香味彌漫著。陳設相當簡樸,沙發象機關發的,茶幾是木質的,上麵圓搪瓷盤裏擺著茶壺和幾個小花碗;一套鋥亮的漆器煙具似是擺設,沒人用過一般。這時,電話鈴聲大作,使賀平東吃了一驚。牆角裏一個小木台上有架白色的老式撥盤話機,與眼下時興的按鍵式柔和音響的話機相比,它像是上個世紀的古董。

鈴聲響了兩下就斷了,有人在裏邊房間接聽。好一會兒,才聽到話機叮鈴一聲,右邊的門隨即開了,隻見一個高個子的女人站在門口。賀平東禮貌地站起身來。那女人扶住門,並不往外走,好像隨時準備關上門一樣。她頭發濕漉漉的,披散著,臉色紅潤。賀平東這才找到那股洗發香波氣味的來源。

你媽媽睡了,是嗎?他問。

對。你是哪兒的?她有些傲饅。

我隻是來看看她。

幹什麼?

我父親也是上海地下黨的。

哦?她笑了,阿姨說來了個機關幹部,要問事情。你請坐。

那女人態度鬆弛許多,走過來,坐在另一端沙發上。她是一家軍隊醫院的內科醫生,大名叫洪剛,十足男人的名字。她說,我從小就知道自己名叫妹妹,上小學時候改的名。開始時,老師每次點名叫到我我都不答應,總以為是別人,老師也總往男生裏看,結果問好幾遍我才反應過來,慌忙問老師,是不是我呀?

平東禮節性地一笑,手指輕輕彈著沙發扶手。洪剛這才煞住自己的童年回憶。問道,你來有什麼事呀?

有一點兒,也沒什麼,看望你媽媽,再了解一下和我父親一起在地下黨工作過的其他同誌的情況……

噢,你想為你爹立傳?

也不是。先了解了解……

幹嗎不找個能寫的,找個作家?

我隻想先了解了解。

你真笨!找個作家,給他幾條線索,讓他去查。要不我給你介紹一個……

賀平東一聲不響。在這個身材高大、濃眉大眼、性格爽朗的女人麵前,他覺得自己被當成了小弟弟。他等她安靜下來。他說出父親的名字,她沒聽說過。他又問起肖潔如。

她興奮地點起頭,知道知道,肖阿姨和我媽媽特別好。在上海搞地下的時候,我媽媽在一個私人診所工作,其實就是地下黨的一個交通站。肖潔如中學畢業後被介紹到那兒當了一年看護就調走了。後來才知道她又去了航空公司,和一位在那兒工作的地下黨員做了假夫妻。

就是我父親。賀平東說。

洪剛倒吸了一口氣,神色立時變得冰冷,站起身說,啊,那我就不必多說什麼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她等著他告辭,站在平東麵前,泰山壓頂一般。平東絕不想走,隻是要仰頭看她,這種態勢令他壓抑,終於決心站起來。不料臉對臉。中間最多十公分的距離,洪剛身上沐浴後的新鮮氣味陣陣逼人,身後是沙發,沒有退路,他重新坐下去,問道,她現在在哪兒?那個肖潔如。

在哪兒?和你爸爸在一起,在八寶山。

已經去世了?什麼時候?

66年,“文革”初期,病死的。子宮癌!洪剛雙眼充滿淚水,高聲說過。是讓男人害的!讓你爸爸害的!解放後她為你爸爸打了五次胎!子宮還能不長癌嗎?!一一男人都不是好東西!畜牲!

你罵誰?!平東震驚之下又受侮辱,終於站起身來。

她一轉身走開了,頭發一甩,說,我罵的是統一概念上的男人。再說你也該走了。她進了旁邊那扇門,砰地一聲撞上。賀平東呆立在客廳裏,好一會兒才悻悻地離去。

解放後她為你爸爸打了五次胎!打了五次胎!

賀平東一連幾天緩不過精神。父親與肖潔如的關係就如大劑量的興奮劑燃燒著他的神經中樞,他徹夜失眠,又終日倦懶;兩腮深陷又目光灼灼。幾乎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病了,都勸他休息休息。他當然知道休息也無濟於事,隻要躺下,隻要獨處,眼前就是父親那副嚴肅、莊重的神態,還有洪剛描述下的肖潔如,一副瘦削的身體,靈秀的眼睛,長長的辮子。也許父親和她在一起是幸福的。他們本可以生下五個孩子!可是父親還有我們,平南、平西、

北北還有我,還有我們的媽媽……

一天中午,一個女人打來電話,賀局長,中午沒有休息?

賀平東說,我在看報。你是……?

是我,洪剛。

什麼事?

那天你生我氣了?

沒有。

我不該對你發火,那是老一輩人自己的事。

對,我也這麼想。父親也許有他的理由。

嗬,你真的這麼開通?

還有什麼事嗎?

什麼事沒有就不能打電話給你嗎?

有事可以說。

你很嚴肅,是嗎?一直很嚴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