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答話。從來還沒有女人對他用這種口氣說話。女人們仰視他,敬重他,對他或是親近而推心置腹,或是生疏便敬而遠之。可電話線另一端的這個洪剛竟然用一種挑釁的甚至帶些調侃的口吻說話。他隻能以沉默作為回答。
洪剛在那邊笑了。別緊張,我當然是有事跟你說的。昨晚我媽媽狀態不錯,我趁機提起肖潔如。她還記得,她說你父親這個人很纏綿,不果斷——這可是我媽媽的原話啊;又說肖沽如非他不嫁,結果兩個人都很苦,最後像梁祝一樣死了……我媽媽還說,你爸爸和肖阿姨做假夫妻時就一直住在一起,有了感情。上海解放後,你媽媽到了上海,肖潔如就主動提出調走,你爸爸去說服她,她就提出一個條件,要麼做真夫妻,要麼遠走高飛。你爸爸那時已經有了小孩子,就是你吧?他沒答應她,她就走了。我媽媽幫她調到北京。後來你爸爸來北京開會就住在肖阿姨那裏。每次都住她那兒。
你媽媽怎麼知道這些的?
當然知道,肖阿姨每次打胎都找我媽媽呀。好吧。你媽媽還說什麼了?
沒了。哎,問你,你爸爸平時什麼樣兒?也特嚴肅嗎?看得出來嗎?
好吧,謝謝你……
別別別,你爸爸一定也挺棒的,要不肖阿姨幹嘛那麼癡情,是嗎?
以後再說,再見。賀平東果斷地放下話筒,他不願別人隨意評論父親。無論出現什麼情況,他覺得與父親永遠是相通的。
十天後,洪剛又在中午來了電話。
賀副局長!我是洪剛。
你好。
你還想知道什麼?
又有什麼情況了?
你知道我媽媽什麼時候認識你爸爸的?——特別晚。66年,肖潔如臨死之前才第一次見麵。
噢?
地下黨是單線聯係,隻有肖潔如認識我媽媽。你爸爸在航空公司當個什麼襄理,現在聽著官好象小了點兒,那時候可頂用哪!他單身一人,自稱妻室在鄉下被日本人炸死了。別人為他作媒,他一一謝絕,說是與前妻感情甚篤,難忘舊情。後來你爸爸接到黨組織的條子,上麵寫著:接受肖。原來,航空公司秘書科新進了三個女學生,一個姓錢,一個姓肖,另一個姓什麼忘了。果然不久,一位航空公司的同事為他作媒,你父親就選擇肖潔如假結婚了……
喂,怎麼沒聲音了?
我聽著哪。
你覺得逗嗎?也夠有意思的。
你怎麼像小孩一樣?平東說。
什麼意思?你覺得像我這麼一大把年紀就不配說說笑笑了,是嗎?洪剛那端乒地掛斷了。
賀平東呆坐片刻,又給她撥了電話。洪剛嗎?
是又怎麼樣?
今天你又沒上班?
沒上班又怎麼樣?
我剛才不是那個意思,你誤會了。
是嗎?你又覺得我這麼大歲數再受摧殘有點不落忍了吧?想安慰我?
別這麼說。你知道,聽我父親過去的事情,心裏並不好受。我對父親的這一段生活居然一無所知。你說逗,我當然不會認為有什麼可笑的……
那就算我錯了吧。洪剛又說,我隻覺得挺浪漫的,沒想到別的方麵。
那好,雙方諒解了就好。平東說。
嗬,不愧官場中人。好吧,再見。
此時此刻,賀平東的心情竟異常平靜了。父親的往事帶給他的衝擊愈趨減弱,為母親抱屈的感情波動的振幅也日益減小。倒是自己的身分好像也在變化,不像兒子而更像父親的同齡人,更像旁觀者。
將近十天過去的時候,賀平東中午便不敢輕易離開了。他怕錯過了洪剛的電話,果然,她的電話如期而至。
賀平東,我是……
我知道。又有新消息了?
當然。你知道肖潔如死的時候多大嗎?
什麼多大?
當然是年齡。多大歲數?告訴你,三十八。
對,她43年人黨,當時15歲。47年19歲,就和你父親做假夫妻了。66年38歲病逝。
這麼年輕?!賀平東喃喃自語,真沒想到。
你父親比她大十歲,與他同年去世,時年48歲,對嗎?
我父親是被造反派逼死的。
我知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其實,他們兩個是革命友誼。兩個人為了革命利益天天在一起,又是誌同道合……我覺得你應該理解。
次不理解的好像是你。
我承認,我說服你的同時其實在說服我自己呀。肖阿姨那麼癡情,不惜健康,不惜生命地和你爸爸好,一定有她的道理。你說呢?
也許吧,平東說。
什麼也許、也許的。是,或者不是?
你呀,洪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