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設想過。齊心承認說,神情中有幾分自疚。
男人也悲哀。洪剛說,因為麵對的是男人,我們女人才不能不細膩起來。
二十、
肖潔如全身黃疸,皮膚像被水泡久的桔子皮,浮腫,晦暗。一個架子上的氧氣鋼瓶常備在她床邊。她正昏睡,半小時前剛剛注射了止疼針劑,仍不時被周身的疼痛擾醒,發出呻吟聲。
她的喉嚨遊移著一絲氣息。住院一個多月來,她體驗著全身疼痛,全腹疼痛,已成為一種生活方式。不同的時刻有不同的感受。肝區疼,脾區疼,胃脘疼,臍周圍疼,時而是一處疼痛牽連幾處疼痛,時而是無處不疼無所適從。
在副院長周大姐的幹預下,止疼針劑杜冷丁已成為她一日數次的常規用藥。曾有醫生擔心會使她成癮,周大姐反問道,即使成癮,她還能活幾天?
隻有整個身體都在劇痛之中時,她才能感到自己仍然活著,活著就是感受痛苦。回憶和思念是暫時逃避疼痛的手段之一。她又回到上中學時的少女時代,他在一位地下黨教員的帶領下去郊區講學。還記得她講的第一課,在一所小學校的教室裏坐滿了比自己大得多的叔叔伯伯們,她教他們認字:工人、農民、做工、種田……她用國語讀這幾個字,下邊就哄堂大笑;於是她改用上海話。漸漸的,叔叔伯伯們和她熟悉了,就稱她阿囡老師……後來認識了老賀。她的身體沉下去,靈魂浮上來。老賀一直很嚴肅,假結婚以後也一直很嚴肅。她崇拜嚴肅。第一天見到他,她就崇拜他。假結婚以後。她做飯,燒菜,他就要連說幾聲“謝謝”,惹得她臉紅……那天她去接頭,路上淋了雨,回家的時候凍得直發抖。她多麼盼望他的溫暖。她脫掉濕衣裳以後,老賀送過來一條幹毛巾和一件棉袍,剛轉身,她就哭了。老賀轉過頭望著她,眼睛裏有說不出的憐惜。她問,老賀,我不好嗎?你為什麼不喜歡我?老賀走過來,用棉袍把她裹住。他的呼吸是滾燙的。他說他有妻子,有小孩兒(是兒是女還不知道)在延安等他。她說,也許我們都活不到回去的那個時候了。他沒有反駁,他擁抱了她。那天是第一次,結婚三個月以後,他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後來她對他說,你一個人在上海,黨把你交給我讓我照顧你,你要聽我的話。老賀也套用夜校學員們的話,叫她阿囡夫人。她竟一時以為,從此她和她的老賀再也不會分離。
周大姐守在她床邊。她患子宮癌晚期,癌細胞擴散到全腹腔,腹水很嚴重。
大姐,她呻吟道,讓他來……怕見不到了。
他一會兒就到,阿如。
科主任對周大姐明確表示,病人活不過這一兩天了,她當即給她的老賀去了電話。她沒有見過他,肖潔如從來不讓別人見她的老賀。可是這天,周大姐要專門在此等他。
傍晚,門外走廊裏響起為病人開飯的喧鬧聲。門輕輕開了,一位身穿灰色凡爾丁中山服的嚴肅的幹部帶著一臉的焦慮,提著兩瓶濃縮桔子汁走進來,輕車熟路地來到肖潔如床邊。他先衝著周大姐(以為她是護士)點點頭,然後俯在肖潔如耳邊,輕聲說,阿如,好些了嗎?
肖潔如一聽到他的聲音,頃刻間就像服了興奮劑一樣,一下子睜開眼,雙眼放光,臉頰紅潤,浮出笑容。老賀!
他握住她的手,手背也腫著,泛著黃裏透白的光。你看起來好多了,阿如。
她搖頭,問他,機關裏好嗎?
還好。
大字報呢?
有一些。
相信群眾,相信……黨。
好。也有說我的,說我是叛徒。
你不是叛徒。我作證。
他微微笑著,拍著她的手,不必了。在他們眼裏,凡是地下黨都有叛徒嫌疑,你又怎麼證明自己?說完,他有所顧忌地望望周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