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潔如溫柔地朝周大姐笑,說,這是周大姐,老賀。
老賀一怔,隨即伸過手去與周大姐相握,感激萬分地說,周大姐,阿如一直靠你照顧,你是她最親近的人。
都親近。肖潔如有氣無力地笑。
老賀的手不肯鬆開。大姐,是我對不起阿如。
不怪你。大姐,不怪他,是我心甘情願的。老賀,來,肖潔如伸出手拉住他的手。我不後悔,你呢?
我對不起你。
不,別說。我死了以後,你怎麼辦?你還會想我嗎?
怎麼能不想?我真想和你一起去。
說傻話。多可惜呀,老賀,我還沒活夠呢,真不想死呀!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答應……她突然呻吟起來。
老賀緊張地注視著她。阿如,哪兒疼?哪兒疼?我給你揉揉!
他伸手到肖潔如的腹部,一下一下順時針揉起來。肖潔如疼得臉上五官抽縮在一麵,一隻手死死抓住老賀的胳膊,呼吸急促,麵色慘黃。周大姐忙接上氧氣,把麵罩扣在肖潔如臉上,轉身出去召來了護士。老賀耐心地為阿如揉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臉,充滿憂傷。
護士馬上查血壓,查脈搏。周副院長,血壓80——一60。
去叫值班醫生!
護士出去,周大姐轉身說,老賀,你要有思想準備,阿如隨時有……危險。你最好離開這兒,有情況我會給你打電話。
不,我要等在這裏。我受得了。白區過來的人什麼受不了?況且,阿如是受我的害……
周大姐別過臉去。她見不得男人擦眼淚。老賀也背過身去,麵向牆壁,唏噓有聲。
值班醫生帶著兩個護士趕到,注射、輸液,加氧、吸痰……
一個黑色的洞穴在身後吸引著她,吸著她的身體。頭發向後飛起來,脊椎骨風涼風涼的。曠野中,她企圖抓住什麼,抓住人間的任何東西,當她掠過一片樹林的時候,她終於抓住其中的一棵大樹,但大樹卻連根拔起;她又去抓下一棵,再下一棵,樹便一排排倒下去,像多米諾骨牌,發出撲楞楞的聲響;但樹林畢竟使她的速度減慢下來。她從容地拉住了一根橫在空中的電線,那電線被她拉得很遠,張開得像一張弓,然而它已經發出咯蹦咯蹦的聲音,預示著它馬上也要斷了。這時她大喊起來,老賀!你在哪兒?老賀!抓住我!老賀!我不走!我不走!
聽到呼喚,他奔到床前,緊緊地抓住她的手。阿如!阿如!阿如!我!我!我!
晚上十點鍾,一直遊移在肖潔如喉嚨口的一縷氣息終於完全斷絕了。又有半個小時過去,護士把被單蓋住肖潔如的臉,醫生正式向周院長彙報,病人確已死亡。周大姐無言地點點頭。醫生護士離去。老賀終於爆發了,他不顧一切撲在肖潔如身上,放聲大喊,阿如!阿如!我跟你去!
二十一、
除夕那天的上午,機關就放了假。齊心也擠到街上買年貨的人群裏。肖潔如臨死前黃裏泛白的臉一直在眼前晃。在洪剛母親的像冊裏,肖潔如正與齊心想象得一樣瘦削而美麗,長長的發辮繞過額前盤在頭頂;一件素花布連衣裙裙袂飄舉。在陽光下她眯起眼睛依在周大姐身邊,酷肖齊心倚靠著洪剛。人們的命運是如此不同。你所占有,視之當然,並不很著重,並不很珍惜的,恰恰是另一人肯舍命以求的;而命運又偏偏讓你占有著,消耗著在另一人眼裏如金如命的時光。為什麼不呢,為什麼不讓平東順順遂遂地去過他所選擇的生活呢?
齊心擠近賣鞭炮煙花的櫃台,一樣買一個,塞滿一大包,擠出入群,走到街沿又怔在那裏。花炮是為兒子買的。可是兒子已經有一個多月沒回過家了。自從那次關於登報與否的爭吵之後,他不再回來了。洪剛曾勸她去學校找,或者去賀家看看,她猶豫再三,沒有去。那是兒子自己的選擇。她知道兒子像誰,像平東也像她,骨子裏有股強勁,他不會喜歡媽媽去學校擾亂他的生活,更不會願意她去賀家哭哭啼啼地看他。他既然自己做出了選擇,就應該尊重他,不再給他施加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