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向錢書記彙報了情況,小王看到剛才還浮現在錢書記臉上的難得的微笑,轉眼間煙消雲散了,表情變得凝重起來。
“去玉山飯店!”錢書記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21
玉州的天空晴朗了,白花花的太陽讓連日來的陰暗潮濕沒有了蹤影。
陰暗潮濕的日子裏,不少人心裏滋生了一層厚厚的綠苔。當太陽重新照耀了大地,有些人心裏的綠苔迅速匿跡,但還有不少人心裏的綠苔在瘋長,他們陰霾的心情並不因為天空的晴朗而跟著陽光燦爛。
這些人現在就聚集在市委市府大院門口,有幾百之眾,有的白發蒼蒼,有的佝僂駝背。他們自帶了板凳馬紮,開會般坐在那裏,將大門堵了個嚴嚴實實。他們還帶來了白底黑字的條幅,綁在了大門兩邊的行道樹上,條幅上用刷子書寫著方方正正的印刷體:“我們要吃飯!”“我們要看病!”“為革命工作一輩子,老了誰管?”……他們全部來自玉州市紡織機械廠,這是玉州市的一個大型企業,原來歸部屬,後來下放給了地方。紡織機械廠的效益曆史上曾經挺好的,可是這七八年來不行了,困難得連工人的統籌金、醫保都交不了,退休工人們更是長期領不到退休金,也報銷不了醫藥費。終於,無路可走的他們,隻有到市委示威來了。
周長安是早上七點多鍾得到市委市府大門被堵的消息的,那時他還沒有起床。之所以還沒有起床,是因為昨天喝多了,和黃期、康大用一起喝的,在華德納商務會所。他去之前不知道那個叫康大用的辦事處主任托黃期請他吃飯,是為了讓他幫忙請副市長陳海洋出麵,為他參選市環衛局局長說話。要是知道的話,他就不去了。陳海洋本來就是個泥菩薩,你讓他給你說話,隻能適得其反!
他知道黃期的二吊子脾氣,愛吹牛、愛誇海口、愛顯擺、愛攬閑事,給他招徠過很多麻煩,為此他很鬧心。可是,怎麼辦呢?畢竟是一條船,鬧心也隻能鬧心了,還能怎樣!
被電話吵醒的時候,他頭疼得很,腦仁裂了似的,不知道昨天是不是喝了假茅台。暈暈乎乎聽完保衛處的彙報,他也沒當回事,說你們趕快解決呀,給我打電話有屁用!到市委市府大門口示威的事,以前也經常發生,那些困難企業的職工已經把到市委市府大門口示威當成維護自己利益、逼政府就範的靈丹妙藥。畢竟國家越來越民主了嘛,這樣的事情也就漸漸習以為常了。每次示威的事情解決起來其實也不難,都形成套路了。首先打電話聯係公安局,讓他們派警察來維持秩序,兼給示威的人以心理壓力;第二,通知示威職工單位的領導前來解決問題,這些示威的職工們往往是不怕官就怕管;第三,政府出麵個領導,和示威職工選舉出來的代表談判,承諾解決他們要求解決的問題中能夠解決的部分問題,但是前提條件是示威職工必須立即散開,不能影響市委和政府的正常辦公,否則觸犯了法律,帶頭的人將被拘留。一般經過這樣三個程序般的步驟,事情都能得到圓滿解決。
可是,周長安萬萬沒有想到,這次示威卻和以往大不相同。快到八點的時候,保衛處的電話又打來了,慌亂地彙報說:“周秘書長,我們解決不了啊,示威的人越來越多,而且都是些老年人,動不敢動,拉不敢拉,他們已經把市委大院的門徹底堵死了!”
周長安馬上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頭立即不疼了,馬上驅車往市委市府大院趕,可是,已經晚了。離市委市府大院還有幾百米,他的車就走不動了,前麵的車輛把馬路塞得死死的密不透風,想再往前走顯然已經不可能。周長安猴急地下了車,不顧一切地爬到了旁邊的一輛三輪車上,不料三輪車上裝著煤,一下踩爛了好多塊。三輪車主扭頭發現後,當然不幹了,上前抓住他的衣服就把他往下拉,嘴裏還罵罵咧咧的。周長安忙掏出錢包,拿了二十塊錢給車主,賠著笑說,踩爛的煤我賠你,讓我看看前麵的情況,就看一眼。三輪車主一把抓過鈔票,惱怒地說,看你娘的×,不行,再加二十!周長安明知道這是趁火打劫,無奈還是又拿了十塊錢遞過去,這才直起腰抬起頭,鶴立雞群般放眼望去。前麵市委市府大院門前擠得人山人海,不光是白頭發灰頭發的示威老人,外圍還圍了無數看熱鬧的人,他們不光擁堵了市委市府大門前的小廣場,而且把市委市府前麵的馬路也給堵了個水泄不通,亂哄哄的像農村的集市。好多過路的汽車陷進了圍觀的人群裏,像是陷進了沼澤,進退不得,隻好不停地鳴著刺耳的喇叭。靠近市委市府大門,十來個可憐的警察正在手拉手地形成一道人牆,努力地阻止著人們擁入市委大院。
看到這種情景,周長安慌了,如果不趕快疏通,市委市政府的辦公就徹底癱瘓了,市領導們誰也別想進市委大院。看看腕上的手表,已經八點二十了,想到書記市長們都已在路上,可能馬上就到,周長安頭上開始冒汗,眼前直冒金星,差點從三輪車上栽下來。這種混亂局麵,無論如何不能讓領導看到,這可是他的嚴重失職啊!周長安穩了一下神,從三輪車上跳下來,掏出手機慌慌忙忙地給錢書記的秘書小王、程市長的秘書小魯打電話,告訴他們市委大門堵了,先不要過來。然後,又給政府辦的秘書打電話,讓他們分頭聯係其他的副書記、副市長和常委們暫時不要來上班,等解決了擁堵再通知他們。幾個電話打完,周長安鬆了口氣,可是看著眼前的局麵,又想不出一點辦法……
上午九點整,中共玉州市委臨時常委會在玉山飯店二號樓召開。
這可能是要記入玉州史冊的玉州曆史上唯一一次沒有在市委第一會議室召開的常委會,與會常委們個個表情嚴肅,嚴肅得像前些天一直黑著臉的老天爺。
市委書記錢良俊首先發言。
錢良俊的聲音很低沉,低沉得聽起來好像出氣不暢,如同嗓子裏塞了個葡萄酒瓶裏的長木塞:“同誌們呢,今天我們召開一個臨時常委會,研究一下市紡織機械廠退休職工到市委市府示威,堵塞市委市政府正常辦公的問題。退休職工、下崗職工到市委市府示威,以前也曾經發生過,可是,堵塞住市委市府大門,讓市委、市政府領導和工作人員無法入內,導致市委、市政府辦公癱瘓的情況,在玉州曆史上還是沒有先例的,估計在全國也是少見的。同誌們啊,現在不是戰爭年代,沒有敵人兵臨城下,不但沒有敵人兵臨城下,而且現在是我們國家曆史上少有的和平發展時期。目前,黨中央正在全國提倡建設和諧社會,在這樣的背景下,我們這些領導幹部卻被群眾阻擋在了市委大門之外,大家覺得發生這樣的事情和諧嗎?身為領導幹部,我們作何感想呢?”
隨著錢良俊沉重的話語,二號樓會議室的氣壓開始降低,空氣也變得稀薄起來,如同青藏高原。常委們一個個呼吸困難,感到了缺氧,常務副市長陳海洋尤其感到缺氧得厲害,要張大嘴巴呼吸才成。錢良俊講完一段後,開始沉默,看著眼前的杯子沉默。大家也都在沉默,皺著眉頭沉默。沉默使得會議室氣氛更加壓抑,空氣更加稀薄、更加缺氧,和窗外陽光明媚的景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不知道沉默了多長時間,錢良俊才再次開口,低沉的語氣更加沉重:“同誌們呢,我們在座的都是黨的高級幹部,都清楚我們黨的宗旨是什麼,黨的宗旨是什麼呢?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那麼,我們究竟應該怎樣為人民服務呢?是不是每次隻有人民群眾到市委市府示威遊行來了,我們才能想起為他們服務呢!同誌們呢,我們玉州困難企業職工的生活問題,可以說是長期影響我們玉州社會穩定的大問題,對於這個事關社會穩定的大問題,我想問問陳副市長,在你這麼多年的任期裏,你拿出過什麼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案嗎?難道我們的工作就是這樣頭疼醫頭、腳疼醫腳地整天窮於應付嗎……”
像是晴天一霹靂,陳海洋的腦子一下空白了,以至於錢良俊後麵還說了些什麼,他都沒有聽進去。如果不是程學中拍了拍他,他的腦子還木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