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迎來送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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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星期天,寫完作業,朵朵蹦蹦跳跳地和同學踢足球去了。朵朵前腳剛出門,艾艾後腳迫不及待地溜到了朵朵房間,鬼鬼祟祟地把朵朵的作文本翻了出來,拿到了客廳盤腿坐在沙發上看。
陳海洋瞥了一眼艾艾,想笑。艾艾的樣子忒誇張,做賊似的,頗有些小品裏白雲的風采。
看著看著,艾艾的臉拉了下來,陳海洋從艾艾拉下來的臉上,讀出了些許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自從在艾艾的脅迫下上了作文輔導班,朵朵對作文更不感興趣了。這其實和朵朵本來就不願意吃肥肉,而你非要逼著他吃,而且還要多吃,結果沒多長時間就吃傷了一個道理。能不吃傷嗎?但是這樣淺顯的道理艾艾偏偏就不懂,每個星期六都要押解犯人一般,押解著朵朵去青少年宮上作文輔導課。這下可好,沒上輔導班之前,朵朵的作文成績好賴還能勉強及格,上了輔導班之後,反而倒退得厲害,連及格也及格不了了。
艾艾越看臉拉得越長。
朵朵的作文錯字連篇,甚至標題都寫錯了,裏麵還夾雜了很多她看也看不懂的自編自造詞句,被老師打了無數個大紅叉小紅叉,其中有些大紅叉小紅叉甚至力透紙背。艾艾想象得到老師改作業時該是激動成了什麼樣子,不怒發衝冠才怪呢!艾艾其實並看不出朵朵作文寫得是好是壞,可是這些數不清的大紅叉小紅叉以及不及格的分數還不能證明一切嗎?血一般刺眼的紅叉,刀子剪子般紮在了艾艾心上,讓艾艾心痛,讓艾艾眼暈。心痛眼暈的艾艾,手開始抖了,情緒開始失控了,用力把朵朵的作文本摔到了茶幾上,惱怒地說:“陳海洋,好好欣賞欣賞你的寶貝兒子寫的作文吧,能寫成這個樣子也是天才!”
傷心的艾艾踢踏著涼拖鞋回了臥室,像是遭受了沉重打擊。
工作不順,陳海洋整天被一肚子的煩心事鬧騰得心煩意亂,很少關心朵朵的學習,也幾乎沒有看過朵朵的作文,這時忽然有了興趣,就從茶幾上拿起作文本,看了起來:
偶係個什麼東東
告訴你,偶係個好為人師的人,偶還係個班門弄斧的人。說穿了偶係個挺招人嫌的人,估計要不了多長時間你就會切身體會到。說實話,像偶這種性格的人,就好像是別人眼裏的老鼠、蒼蠅、蚊子、臭蟲,看著就讓人生厭。可以說,無論偶怎麼去討好你、去巴結你,甚至像嬰兒一樣柔弱地唧唧叫著,像巴兒狗一樣伸出嫩嫩的粉紅舌頭舔你的腳後跟,都無法得到你的喜歡,隻會讓你覺得更加討厭和惡心。你們係天生的討厭偶,或者說討厭偶的這種性格。但這沒一點辦法,誰讓偶好賣弄呢!幹什麼事都係要付出代價的,這就係偶賣弄的代價。
偶還係個假幹淨的人。小孩子吃剩飯係常事不係,可偶就不吃。打小奶奶就愛點著偶的鼻子頭說:“你呀,你,‘假幹淨,尿刷鍋,和麵盆裏洗裹腳。’”高啊,實在係高!奶奶這句話可以說係說到偶的骨子裏了。偶就係這樣一個人!什麼事眼不見為淨,而且麵子上的事一定要鮮亮,要排場,不管幹什麼首先考慮的係臉麵。偶的臉麵係必須要幹淨的,要光溜的,要洗得一塵不染的。你說要係沒水怎麼辦?沒水用尿也要洗幹淨的,偶奶奶不是這樣說過偶嗎!
出生後,從懂事到現在,一生的好長時間裏,偶都在琢磨:偶到底係什麼東東?我們這些自認為係人的東東,到底係些什麼玩意?琢磨著琢磨著,偶覺得偶就是造物主了,偶會在心裏模仿著造物主的聲音回答偶自己:告訴你,小家夥,人係什麼東東?人就係偶在一個叫做地球的星球上造的一種他們自認為係高級動物的——低級動物;他們勾心鬥角,他們相互排擠,他們無事生非,他們好色虛榮,他們爭權奪利,他們吸毒賣淫,他們發動戰爭,他們互相殘殺,他們自我毀滅,這樣下去,他們最後係要毀滅的……哈哈!如果他們不拋棄這些低級動物所特有的劣根性的話,他們就永遠成不了文明的、高尚的高級動物!
當偶從造物主的靈魂回歸到自己的靈魂時,偶十分難過。難道偶們這些所謂的人就是這樣的東東嗎?偶們什麼時候才能成為造物主眼中文明的、高尚的高級動物呢?
看著看著,陳海洋樂了,朵朵這孩子,表麵上看淘氣任性,其實是很聰明的。他看出來了,朵朵是在故意報複艾艾,才把作文寫得一塌糊塗的。而且作文裏的那個“偶”有很多艾艾的影子,所謂的“假幹淨,尿刷鍋,和麵盆裏洗裹腳。”就是朵朵的姥姥,艾艾的媽媽曾經說過艾艾的話。
其實讓他看,朵朵的作文也不是一塌糊塗,朵朵不過是在作文裏用了些網上語言,比如把“我”寫成了“偶”、把“是”寫成了“係”、把“東西”寫成了“東東”之類的,騙過了老師,也騙過了艾艾,爭取來了一大堆大紅叉小紅叉,然後用這些大紅叉小紅叉去氣艾艾。刨去這些被打了大紅叉小紅叉的網上語言,陳海洋感覺朵朵的作文寫得還是非常不錯的。這麼小的年紀,朵朵就敢於在作文裏自嘲、自諷,拿自己開玩笑,這是很需要些膽量的,也是非常自信的一種表現。而且朵朵的作文不僅文筆老辣,而且寓意深刻,尤其是那段造物主的陳述:人係什麼東東?人就係偶在一個叫做地球的星球上造的一種他們自認為是高級動物的——低級動物;他們勾心鬥角,他們相互排擠,他們無事生非,他們好色虛榮,他們爭權奪利,他們吸毒賣淫,他們發動戰爭,他們互相殘殺,他們自我毀滅,這樣下去,他們最後是要毀滅的……哈哈!如果他們不拋棄這些低級動物所特有的劣根性的話,他們就永遠成不了文明的、高尚的高級動物!這段話他看了就很有同感。不是嗎?現實社會就是這樣的,人類的發展史也是這樣的,這段話簡直太棒了,根本不像朵朵這個年齡的孩子能寫出來的,他哪來的感受呢?朵朵的作文能夠讓自己這個成年人看了都要好好琢磨琢磨、反思反思,怎麼能打不及格呢!
在作文的最後,陳海洋看到了老師密密麻麻的評語是這麼寫的:我布置的作文題目是《我是誰》,你寫的作文題目是《偶係個什麼東東》,我不知道《偶係個什麼東東》究竟是個什麼東東,也實在看不懂你寫的東東,隻好給你打了40分,這已是手下留情。
看了老師帶有諷刺意味的評語,陳海洋的眉頭皺了起來,他覺得這個作文老師有些問題,什麼時間真的要到輔導班和他見見麵,好好探討探討。作為曾經的校園詩人,他自信在文學方麵還是有發言權的。現在是個個性張揚的時代,孩子們的思維空前活躍,難道老師還能像以前那樣,要求學生比葫蘆畫瓢地寫那些呆頭呆腦死氣沉沉的八股文作文嗎?不能,絕對不能!朵朵的作文要是讓他改,他覺得起碼要打八十分以上。這樣的命題作文,就是讓他下筆寫,他也不敢保證就寫得一定能勝過朵朵。看來,自己身上的那點文學細胞,朵朵還是有所繼承的,並不像艾艾說的那麼一團糟。剛才艾艾有句話說得其實很對,那就是“能寫成這個樣子也是天才!”他知道艾艾說的“天才”是打引號的,要是把那個引號去掉,他覺得艾艾的評價就恰如其分了。
“陳海洋,你兒子的作文寫得很精彩吧?”艾艾臉上裹著一層厚厚的麵膜從臥室走了出來,厚厚的麵膜遮住了艾艾正在慢慢失去水分和光澤的皮膚,隻露出了眼睛和嘴巴,像個怪物。艾艾這是在和流水般逝去的時間作戰,盡可能地挽留住正一天天離她而去的青春。
陳海洋不明白,一層烙餅般的麵膜,就能挽留住青春嗎?他想開導開導艾艾,要想挽留住青春,首先要有一個良好的心態,隻有心態年輕了,自己才會永遠年輕。可是,艾艾能聽他的開導嗎?他沒有把握,估計不能。忽然他對自己的想法有些自嘲,咳,你還要開導人家艾艾,你陳海洋自己有一個良好的心態嗎?恐怕也沒有吧!在權欲橫流的官場,要想有一個良好的心態,除非你是不求上進但又無所不能的神仙!想到這兒,陳海洋有些慚愧了,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憑什麼還覥著臉去開導別人!
看陳海洋不說話,艾艾坐在對麵沙發上,蹺著二郎腿說:“陳海洋,我記得你上大學的時候,不是還是個校園詩人嗎?據說還寫了個什麼《賈寶玉》的詩,把一個女生哄得一愣一愣的,最後終於騙到了手。怎麼樣,你兒子的作文是不是比你的《賈寶玉》還要精彩?”
艾艾似乎已經從剛才沉重的打擊裏走了出來,不再心痛眼暈了。陳海洋恍然大悟:女人美容,其實最大作用是自我安慰、調節情緒。
恍然大悟的陳海洋認真地回答:“不錯,朵朵的作文確實寫得很精彩,比我的《賈寶玉》要精彩得多!”
已經從沉重打擊裏走了出來的艾艾,像是重新遭受了打擊。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白色麵膜的空洞頓時加大,額頭上還出現了幾條深深的溝壑,接著憤怒的火焰就從吃驚的眼睛裏噴射出來。眼睛裏噴射著憤怒火焰的艾艾尖叫著說:“陳海洋,你就這樣嬌慣陳朵朵吧,你知道他為什麼現在黑白不分、香臭不辨嗎,那就是你嬌慣的結果。”
陳海洋不理會眼睛裏噴射著憤怒火焰的艾艾,而是拿著朵朵的作文本在她眼前晃了晃,說:“別扯那麼遠好不好,咱們就事論事。你再仔細看看朵朵這篇《偶是什麼東東》的作文,寫得太好了!不就是把‘我’寫成了‘偶’,把‘是’寫成了‘係’,把‘東西’寫成了‘東東’,讓老師打了些叉嗎。不過,那都是些網絡語言,寫到作文裏,錯與不錯、打叉與不打叉尚在兩可!要讓我給朵朵的作文打分呀,最少九十分。”麵對故意找茬的艾艾,陳海洋不自覺地把朵朵的分數又加了十分。
聽了陳海洋的話,艾艾眼睛裏憤怒的火焰瞬間熄滅了,一下子安靜下來,像是一個正手舞足蹈的機器人,忽然被停了電。
雖然上大學時,艾艾曾經沉迷於《紅樓夢》不能自拔,說起來也算是個熱愛文學的文學青年,但是,真的要說起寫作,她就心虛了。寫作是她人生的短板。在婦聯,沒當副主任之前,即使領導讓寫個簡單的工作報告,她也會很撓頭,非要求別人代寫不可。所以,有了寫作這個短板的艾艾,一旦遇見了擅長寫作的校園詩人陳海洋,那就景仰得不得了,畢竟她的短板和陳海洋的長板一比,差距更大了。人與人之間,差一點,嫉妒;差兩點,羨慕;差三點,就佩服了。她那時對於校園詩人陳海洋已經超越了佩服,而是景仰了,因為她覺得自己和這個中都大學著名的校園詩人在寫作方麵相比,差距決不是一點兩點三點,而是螞蟻和大象的差距。
當然了,所謂的景仰,也隻是存在於他們熱戀初期那個很短的一個階段,到了結婚前後,伴隨著沒完沒了的磕磕絆絆、吵吵鬧鬧,她對陳海洋早就沒有了景仰。再後來,連陳海洋自己也不願聽別人叫他詩人了。改革開放的春風,把經濟捧上了舞台卻把詩歌吹離了聖壇,詩歌漸漸邊緣化了,冷清了,無人理睬了,由昔日萬眾矚目的白馬王子淪落為蜷縮在街角無人理睬的乞丐!雖然別人叫陳海洋詩人可能還是發自內心的尊敬,並無嘲諷之意,但是,作為曾經的校園詩人,陳海洋自己首先已經自卑了。顯然,詩歌貶值帶來的直接後果就是詩人內心的貶值。所以,以後再聽到別人叫他詩人,他就會反詰:“誰是詩人?你這不是罵人嗎!”
雖然沒有了景仰,但是,在寫作這方麵艾艾永遠是自卑的,也是唯一一點不敢在陳海洋麵前造次的地方,這已經形成了長期的思維定式。長期的思維定式,讓她聽了曾經的校園詩人陳海洋說朵朵的作文寫得不錯時,變得安靜了、啞口無言了。艾艾在這點上是有自知之明的,她不會像有的人那樣無知者無畏,在陳海洋麵前班門弄斧。在中都大學上英語課時,她清楚地記得,老師教過他們怎麼翻譯班門弄斧,班門弄斧翻譯成英語是“教魚學遊泳”的意思!她可不願幹“教魚學遊泳”的蠢事,那會讓人笑掉大牙的。於是,不願幹“教魚學遊泳”蠢事的艾艾安靜了,啞口無言了,片刻後無聲地站了起來,回臥室接著擺弄她的臉去了。隻是擺弄著自己臉的艾艾感覺怪怪的,既有找茬沒有找到反而被陳海洋硬撅撅頂了回來的失落,又有為兒子的作文得到了陳海洋好評得了高分的高興,反正心裏酥酥的、麻麻的、酸酸的還有些甜甜的,那滋味確實挺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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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玉州大道開通後,交通便捷了,省四大班子領導、省直各部門的領導以及退居二線的省裏老領導們,來玉州視察、考察、調研、開會、學習、指導、觀光的便越來越多了,從省城駛來的,掛著平A牌照的小汽車絡繹不絕。特別是那些退居二線的老領導,賦閑在家,無聊得很,一旦市長程學中邀請他們來玉州視察視察、指導指導,沒有不答應的。這些老領導見了程學中,一口一個小程的,愛說些小程啊,我可是看著你長大的之類的話,親昵得不得了。在這些白頭發白眉毛的老領導麵前,程學中就不是市長了,而是一個大孩子,一個很乖順的大孩子。
雖然退居二線的老領導是市長程學中請來的,但作為一把手,他錢良俊也是要參與接待的,否則,落下了閑話可不好聽。他不願落下閑話,越是不在職的老領導,他越是要加倍熱情地接待。他知道,老領導退下來後,往往失落得很,也敏感得很,要是接待不周,他們回去是要用唾沫星子淹你的。別看他們退了,可是,用唾沫星子淹人的本領還是有的,現在在位的,不都是他們的老下級嗎!要是讓他們在這些老下級麵前噴了你的唾沫星子,雖然不至於傷筋動骨,可是也夠受的。為此,錢良俊親自給市接待辦主任交代過,凡是省裏老領導來玉州的,住宿夥食一律按最高標準安排;到櫻桃穀風景名勝區旅遊的,要安排專車接送,要有專人陪同,必要的情況下,還可安排警車開道……
退居二線的老領導要熱情接待,現任的領導就更不用說了。為此,市裏還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省委常委以上領導來玉州視察,他和市長程學中要親自到玉州大道和高速路的連接口迎接,其他副省級領導前來視察,則由對口副市長前去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