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接連不斷的迎來送往把錢良俊搞得有些疲憊,雖然酒桌上不停的舉杯、碰杯讓他不勝酒力,雖然嘴裏不時脫口而出的恭維話、客套話讓他心生厭倦,可是,他也沒有辦法,誰讓這是國情呢,誰讓這是工作呢,關鍵是,誰讓他是市委書記呢!錢良俊感覺自己的角色一天之內不停地發生著變化,一會是一方諸侯、是托著腰在玉州地麵上說一不二的一把手;一會又變成了下屬或者平級官員,跟在那些省城裏來的省領導或者部門領導旁邊陪同視察。頻繁變化的角色,讓錢良俊有些不習慣,和一旁談笑風生、遊刃有餘的市長程學中比起來,他覺得自己像個蹩腳的演員,演技很不高明。畢竟自己長期在這個相對封閉的玉州市工作,場麵上的事曆練得少,還遠遠做不到程學中那樣的瀟灑自如、從容淡定。
對於程學中的瀟灑自如、從容淡定,錢良俊當然有些嫉妒,這是人之常情,他不否認。試想一下,一個市長,在省領導麵前談笑風生,風頭蓋過了市委書記,即便市委書記再大度,也不會沒有想法吧!錢良俊當然有想法了,他甚至私下認為,玉州大道的開通,最大的受益者就是程學中。玉州市的工作千頭萬緒,為什麼程學中上任後卻急於修建這麼一條玉州大道?他還不是想架起一條連接省裏的通途,讓他這個下放幹部能夠繼續和省領導保持密切的聯係,不至於被疏遠或者遺忘。
但是,從維護玉州利益的大局出發,他會把心頭的嫉妒強行趕跑,讓自己的心態平和大度起來,至少表麵上看是如此。他要給省領導留下一個寬宏大度的班長印象,班長寬宏大度了,班子才會團結嘛!
雖然私下認為玉州大道的開通,最大的受益者是程學中,但錢良俊不否認玉州市也受益匪淺。因為總體來說,省裏領導們來玉州視察,每次大大小小、多多少少都會讓他們有所收獲的,有時收獲得還會出人意料地豐碩。省裏領導下到地方都是很豪爽、很大氣的,一般不會白來,更不會給你留下白吃白喝沾你玉州光的印象。走的時候,在酒桌上、在會議室或者在賓館的房間裏,領導們往往會大手一揮,爽快地給你批些政策、資金、實物……千萬別小看這些政策、資金和實物,它們往往是在正常途徑下,你報告打了一個又一個,彙報去了一次又一次,托人情找關係,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也不一定能夠得到的。可是,複雜的事往往也很簡單。省領導來到地方,受到熱情招待,並深入基層了解了地方的實際困難,有了切身感受之後,他們感情的閥門就會被輕易打開,就會感情代替製度。有了切身感受之後的省領導,這時會動情地指示有關部門特事特辦,限期解決問題,他們才不理會什麼製度和程序呢!於是,越俎代庖的事情就發生了,玉州就成了省領導越俎代庖的受益者。這個時候,錢良俊就會很知足,就會很感謝省領導對玉州的關心,就會覺得雖然接連不斷的迎來送往把自己搞得很疲憊,雖然市長程學中搶了自己不少風頭,也值呀!
作為黨的一級市委書記,錢良俊的工作是很繁忙的,繁忙得很少過雙休日。人家的日子像竹竿,一個星期一節,一節與一節的界限很分明,可是他的日子卻像電線杆,光不溜湫的,根本沒有星期天節假日這些竹節。有時候他會莫名地覺得自己像個木偶,就是小時候常在村頭大槐樹下看的,那些走街串巷的民間藝人們耍的拉線木偶。拉線木偶被幕後一雙看不見的手擺弄著,一會往東,一會往西,一會伸胳膊,一會撩腿,忙得不亦樂乎。他不也是這樣嗎,同樣被幕後一雙看不見的大手擺弄著,一會東城視察,一會西城講話,一會到困難企業慰問,一會陪省領導檢查工作……做這些事情,他大多身不由己,其實和身不由己的拉線木偶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
唉,難道這就是所謂的人在官場身不由己嗎!
女兒佳佳對他這個雙休日老是不在家的父親,意見大了。一個星期天,佳佳對正要出門的他說:“爸,我問你一個問題好嗎?”他不明就裏,點頭答應說:“好啊!”佳佳黑汪汪的大眼睛盯著他,故作天真地說:“爸爸,我問你,咱家像不像個旅館?你像不像旅館裏的客人?既然你是旅館裏的客人,那麼,我為什麼要管一個客人叫爸爸呢?”
女兒的問話讓他啞口無言,一時愣在了那裏。
還是一個星期天,佳佳對又要出門的他說:“爸爸,你們市委有掛職幹部嗎?”他同樣不明就裏,點頭回答說:“有啊!”佳佳黑汪汪的大眼睛盯著他,仍是故作天真地說:“市委有掛職幹部,我家有一個掛職爸爸,都是掛職的!”
還是夫人陳芳菲解了他的圍,過來嗬斥女兒道:“佳佳,怎麼給爸爸說話呢?怎麼這麼不懂事!我告訴你,爸爸可不光是你的爸爸,他還是市委書記,知道嗎,市委書記就是這樣忙碌!”
佳佳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哭著說:“我不要市委書記,我要爸爸!”
那會,他的眼睛濕潤了,感覺實在對不起女兒。出門時,腿像灌了鉛,腳步沉重得很!
但是,今天這個星期天,他終於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家休息一天了。
星期六晚上回來時,在車上他還有些不相信星期天沒有安排,特意追問了小王一句:“小王,明天真的沒有安排嗎?”小王慎重地翻出記事本,仔細查了查,說:“錢書記,明天確實沒有安排!”他聽了,興奮得像個孩子,兩手高舉,一下捅到了車頂,說:“哇,明天終於可以睡個懶覺了,我要一覺睡到十二點!”這時,他卻忽然發現小王眼裏淚蒙蒙的,哽咽著說:“錢書記,您太辛苦了!”
打開車門,錢良俊突然覺得要對小王小薛說些什麼,想了想說:“小王小薛呀,你們明天也好好休息休息,跟著我這個市委書記,你們也辛苦了!”
小王小薛忙回答:“錢書記,我們不辛苦!”
星期天,錢良俊很奢侈地睡了個懶覺,一覺睡到了日上三竿。
日上三竿的日頭,陪著錢良俊做了一個美夢。溫暖的夢境中,錢良俊夢到自己從省長的位置上退了二線,衣錦還鄉。衣錦還鄉後,他看到村子裏到處都是暖洋洋的笑臉。他被家鄉人暖洋洋的笑臉團團包圍著,坐在村東頭的麥場曬日頭。啊!冬天的太陽暖洋洋,曬在身上真是舒坦愜意得很呢。溫暖的陽光和鄉人的愛戴讓錢良俊感到陶醉,他沉浸在了美好的陶醉中……突然,一陣急促的鈴聲打碎了錢良俊的陶醉,防空警報?錢良俊猛地一哆嗦,從夢中驚醒,卻看到夫人陳芳菲疾步走進臥室拿起了話筒。
拿起話筒的陳芳菲,雖然有些氣惱這個電話驚擾了丈夫的美夢,還是頗有修養地輕輕“喂”了一聲。接著,陳芳菲的語氣熱烈起來,說:“是王部長啊,您好,您好!老錢在,在,在,我讓他接電話,好,好。”說著,扭回頭,捂著話筒說:“省委組織部王部長電話。”錢良俊聽了,觸電般一躍而起,接過了電話。
“錢書記,沒有打擾你休息吧?我知道,對於你這個市委書記來說,歇個星期天是很難得的!”王部長說話總是很客氣、很藝術。
錢良俊揉了一下被窗外耀眼的光線刺花了的眼睛,哈哈笑著說:“都日上三竿了,早休息好了!王部長,這段忙些什麼呢?”
王平的口氣卻有些消沉,說:“還能忙些什麼呢,組織工作,不就是整日為他人的高升忙著作嫁衣嗎,唉,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給自己作件嫁衣呀!”
錢良俊跟著歎了口氣,說:“是呀,咱們省裏多少幹部都是經你王部長的手提拔起來的,有的都成省級領導了,我說你這個相馬的伯樂,也總不能光想著相別人,也要相相自己呀!”
錢良俊前些時候聽一個省委辦公廳的黨校同學向他透露,自從今年省委組織部部長易人後,王平近來的日子挺不好過。不知什麼原因,新部長對王平很不賞識,部裏部長、副部長的分工重新調整後,王平原來的權力被收去不少。於是,在省委組織部感到越來越不順心的王平,就私下流露出了想到下麵市裏任職的想法。今天聽到王平口氣如此消沉,看樣那個同學說得不假。
正想著,電話那邊王平的口氣卻突然調侃起來,說:“相相自己?哈哈,錢書記你是讓我毛遂自薦吧!算了,還是先人後己吧!先人後己可是我們黨的優良傳統啊,作為黨員幹部,我們一定要好好保持這個優良傳統,對不對錢書記?”
錢良俊說:“王部長說得對!不過,我們黨還有個優良傳統,就是革命幹部要勇挑重擔,王部長你總不能老是讓別的同誌勇挑重擔,有的都挑不起來,快要把腰壓折了,而自己卻不勇挑重擔吧!”
王平的情緒明顯好多了,也嘻嘻哈哈地笑著說:“自己能挑多重的膽子自己最清楚啊,我呀,省委組織部副部長這個擔子挑著已經覺得沉重了,還能挑什麼重擔!”
錢良俊誠懇地說:“王部長,咱們不是外人,實話實說,憑你的能力和為人,我覺得早晚是要進省委常委的。現在的事情,是事在人為呀,你可千萬不要輕言放棄啊!”
王平的語氣也誠懇起來,說:“良俊啊,正因為咱倆不是外人,我才找你聊聊天,緩解緩解壓力。你可能聽說了,自從部長換了以後,我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唉,一朝天子一朝臣啊!我現在也是猶豫得很啊,是在部裏不死不活地泡著呢,還是到下麵任個職?想聽聽你的意見!”
錢良俊聽了,遲疑起來,久久不語。這可是事關人家官場前途和人生命運的重大決策,他怎麼能隨便說呢!可是,不說又似乎不行,人家王平是出於對自己的信任,才找自己出謀劃策的,怎麼能觀棋不語呢。腦子裏遲疑著,錢良俊的嘴並沒有閑著,說:“王部長,俗話說,‘沒有過不去的坎’,有些事你別太往心裏去!”
王平歎口氣,說:“唉,官場裏你我待得都不是一天半天了,要是能邁過去這個坎,我早就邁過去了!和你說實話吧,我們部新來的這個部長,早先在華河市當過市委副書記,提市委書記的時候,我曾經帶隊考查過他。當時下麵很多幹部對他有反映,說他工作作風武斷、生活作風腐化,考查的結果不太好,影響了他的升遷,那時,人家就給我劃上一道了。可是,良俊你知道,隻要上麵有人,組織部好的結論是結論,不好的結論就是廢話。後來,人家拐了一個彎,曲線救國,好歹還是上來了,而且成了咱的頂頭上司。咳,真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啊,如今人家騎在了咱的頭上,那還有好!我也知道‘能大能小真君子’,不瞞良俊你說,我也小了,也不止一次地夾著尾巴登門拜訪他,可是,人家軟硬不吃,話說得冠冕堂皇,革命道理講得十足,讓你根本沒法和他溝通……”
按道理,人家王平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可以說是向自己掏了心窩子,自己哪能還無動於衷地沒有任何表示?情感告訴他:不能!王平是誰?王平是在關鍵時刻提攜過自己、有恩於自己的人!對於曾經提攜過自己、有恩於自己的人,是應該時常懷有感恩之心的,這是他錢良俊為人處世的原則。所以,對於人家王平向自己傾訴官場的失意,他覺得自己在行動上是要有所回應的,至少在口頭上。錢良俊覺得自己應該慷慨激昂地為王平說幾句打抱不平的話,而且眼看著這些話就要冒出來了,這時,理智卻忽然不期而至,告訴他:不能說!而且理智隨身帶來的“禍從口出”幾個大字,把錢良俊要慷慨激昂地為王平說幾句打抱不平的話的念頭徹底打消了。是呀,古往今來,“禍從口出”的事情不勝枚舉,許多教訓甚至是慘痛的、血淋淋的。於是,錢良俊服從了理智,強忍著把打抱不平的話重新咽回了肚裏,他可不願做別人課堂上“禍從口出”課的生動教材。他知道,自己的嘴巴自己有時還管不好,更別說管住別人的嘴巴了。一旦王平無意間把自己打抱不平的話,說給他自以為親近的人聽了,那他的話就會像水龍頭裏的水流到了下水道,最終會流到哪裏,誰也不知道!而且,即使從水龍頭裏流出來的水是清水,到了下水道也會變成惡水、臭水,這些惡水、臭水要是讓身為省委常委的組織部長知道,是從他的水龍頭裏流出來的,估計他的政治生涯也就到此結束了!
忽然沒有了剛才那些已經溜到嘴邊的打抱不平的話,錢良俊感覺嘴巴裏空落落的,有些苦澀的滋味,覺得挺對不起人家王平。有了對不起人家王平的想法,錢良俊就拚命地轉動腦筋,想著如何彌補。急中生智,一個靈感被激發了出來。
被激發出了靈感的錢良俊說:“王部長,我倒是有個想法,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王平聽了有些生氣,說:“你我老同學了,除了罵爹罵娘,還有什麼該說不該說的!”
錢良俊說:“那我可說了!不知道王部長聽說過沒有,我們玉州靈隱寺有個叫覺悟的方丈,那可是一個神通廣大、預知未來的仙師啊!不但能算前生觀後世,而且還能測前程命運,靈驗得很呢,聽說省城很多領導都找覺悟方丈卜算過,沒有不準的!王部長要是感興趣的話,什麼時間抽個空,我陪你去一趟如何?”
王平說:“靈隱寺的覺悟方丈,好像聽說過,怎麼,老同學,你讓他測過嗎?”
錢良俊說:“不瞞你說呀,當市委書記之初,我是讓他測過一次!”
王平哈哈大笑:“是不是測你能當省委書記呀,老同學!”
錢良俊也哈哈大笑:“這個嘛,不好意思,依覺悟方丈交代,天機不可泄露。不過,王部長要是讓覺悟方丈測了,倒說不定還真會是這個結果呢!”
王平的情緒顯然上來了,說:“是嗎?那好呀!過些天我就抽個時間,到靈隱寺讓那個覺悟方丈給測測,要是測了咱是回家種地的命,我就辭了這個副部長,回老家種地去!”
“王部長要是回老家種地,那我就回老家養豬,你生產糧食,我生產大肉,保障人民群眾的生活需要,哈哈!”
兩人情緒高漲起來,交談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