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吃完不是早飯的早飯,錢良俊懶洋洋地走出餐廳,東瞅瞅西望望,想做些什麼卻又無事可做。

窗外的陽光很燦爛,仿佛是為了彌補前一段被烏雲遮蔽的過失,太陽近些天來很是勤快,早早就從東方升起,很晚了,還紅霞滿天,遲遲不願落山。錢良俊看了一眼客廳的大座鍾,已經十點多了,往常這個時候,他可能正被人們簇擁著,或視察或參觀或開會。他已經習慣了前呼後擁,已經習慣了自己不當自己的家,如今一旦真的閑了,冷清了,能夠自己當自己的家了,反而有些不適應。不適應過星期天的錢良俊有些自嘲地歎了口氣,自語道:唉,這忙慣了的人,一旦閑下來無事可做呀,也是受罪呀!

到客廳陷進鬆軟的沙發裏,錢良俊習慣性地眯起了眼睛,想睡會兒回籠覺。閉上眼睛,他回憶起了剛才的那個美夢:從省長位置上退了二線,衣錦還鄉的他,被家鄉人暖洋洋的笑臉團團包圍著,坐在村東頭的麥場曬日頭……他回味著、品味著、享受著,心裏美滋滋的,很舒坦。他奇怪自己會做這樣一個夢,依自己的性格,真的退下來了,失去了權杖,離開了權力中心,不就變成了程學中邀請來的那些退居二線的老領導了嗎!到那時,失落肯定是免不了的,還會有心情和鄉人坐在村東頭的麥場曬日頭?夠戧!

眯了一會眼睛,錢良俊忽然想起,自己今天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哪裏還缺覺!既然不缺覺,還傻乎乎地閉著眼睛幹嗎?就睜開了眼睛,默然地看著前方。前方放著陳芳菲新買的56寸液晶電視,很薄,造型也很漂亮,而且看起來色彩豔麗、畫麵細膩,但是他卻不想打開看。雖然他每天都要上電視、每天都要被那些黑洞洞的、槍口般的攝像機鏡頭瞄準著,但是他卻並不喜歡看電視,說實話也沒有時間看。不過不看也不要緊,《玉州新聞》他不看夫人陳芳菲會替他看的,不僅替他看,而且還替他把關。有了陳芳菲替他看、替他把關,他就很放心——比自己看還放心。之所以放心,不僅因為陳芳菲是他的夫人,而且因為陳芳菲是市委宣傳部的常務副部長。身為市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的陳芳菲,對於新聞的把關是既在行又內行,她已經多次發現了電視播出中一些不為人察覺的、隱藏在細微之處的問題和錯誤。當然,發現了問題和錯誤,陳芳菲會及時和他溝通的,並積極向他提出處理意見,於是,他處理起來就很自信、很有把握。

說心裏話,他不僅不喜歡看電視,也不喜歡上電視。試想一下,整天被那些記者黑洞洞、冷冰冰、陰森森的鏡頭瞄準著、跟蹤著,會自在嗎?肯定不自在,不僅不自在,還會折壽的!在那黑洞洞、冷冰冰、陰森森的鏡頭前,你時時刻刻都要正襟危坐,還要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做作得令人難受!如果不難受,那些明星們為什麼時時刻刻提防著那些被稱為狗仔的娛記們呢!在這點上,他作為市委書記其實還沒有那些明星們的自由度大。明星們可以戴著墨鏡、圍著圍巾、壓低鴨舌帽甚至喬裝打扮躲開娛記,他能嗎?當然,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他也可以自豪地說,和那些害怕暴露了隱私的明星們比,他錢良俊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是一個可以把他所有的一切,放在陽光之下供大家監督的人。所以,他是不用躲記者的,他隨時可以和記者作麵對麵的交流,接受他們的采訪。雖然那些電台、電視台、報社的記者整天跟隨著他,像是他的尾巴,可是,說心裏話,他並不喜歡這些尾巴一樣的記者。在他眼裏,在他的思想認識中,所謂記者,無非就是為他記錄工作日誌的工具而已。對於工具,他是無論如何不會產生感情的,自然也就談不上什麼喜歡!

錢良俊衝著液晶電視發了會呆,覺得好不容易歇個星期天,總不能一直這樣傻坐著發呆吧,就站了起來,雙手習慣性地托著腰,在家裏四處走動。托著腰在家裏四處走動的錢良俊,依然領導風采十足。他挨個到各個房間裏視察,先是樓下,然後樓上。雖然這裏是自己居住多年的家,可是,他看著卻感覺很陌生,像是在參觀別人的家,看到什麼都感到新鮮。

樓下轉完,錢良俊踢踏著拖鞋,一階一階地踩著樓梯上了二樓,忽然想起佳佳今天不是也歇星期天嗎,怎麼聽不到她的一點動靜呢,難道出去了?以前佳佳為了自己不能陪她過星期天,又是“旅館裏的客人”又是“掛職爸爸”的,換著花樣數落他,今天他歇星期天了,女兒怎麼不見了?於是,錢良俊加快步伐,向佳佳的房間走去。

佳佳的房間位於二樓的東首,錢良俊興衝衝地走過去,卻吃了個閉門羹,佳佳粉紅色的房門緊閉著,門上懸掛著一串精致的風鈴。因為房門緊閉著,所以沒有了風,而沒有了風的風鈴是沉默的。錢良俊看著這串沉默的風鈴,忽然覺得這串沉默了的風鈴應該改名叫啞鈴——啞巴了的風鈴。

錢良俊抽出一隻托著腰的手,伸向了啞巴了的風鈴,想讓它不再沉默,想讓它歡快地叫喊起來,告訴女兒佳佳,他來了,爸爸來了,來陪她過星期天了!可是,錢良俊的手剛剛觸到涼冰冰的風鈴,就又下意識地縮了回來。他思想著,好不容易歇個星期天,能陪陪女兒了,難道不要給女兒一個驚喜嗎?要是和平常一樣,搖響風鈴,等到聽到女兒“進來”的命令再進去,好像也太平淡、太沒有創意了。遲疑了一下,錢良俊決定推門而進,他要打破平淡,他要有創意地猛然出現在女兒麵前,給女兒一個意想不到的驚喜。他想象著,說不定女兒驚喜地看到他之後,會興奮得一下撲到他的懷裏,在他的額頭獎勵一個香香甜甜的吻。

說到做到!他錢良俊是玉州市市委書記,而市委書記是有魄力的,沒有魄力怎麼能當市委書記!於是,很有魄力的玉州市市委書記錢良俊猛然推開了女兒佳佳的房門,房門洞開之後,他大步走進了女兒房間,同時臉上綻放出花一樣的笑容,那是他送給女兒的見麵禮。

但是,大步走進女兒房間並在臉上綻放出花一樣笑容的錢良俊,卻沒有看到女兒佳佳的驚喜,也沒有等來女兒佳佳興奮得一下撲到他的懷裏,在他的額頭獎勵一個香香甜甜的吻。相反,他不可思議地看到佳佳正和一個穿著黑色T恤衫的男孩緊緊摟抱在一起接吻,活脫脫就像佳佳寫字桌上擺著的那個接吻娃娃。兩個原來連成一體的接吻娃娃,忽然看到他這個不速之客出現在麵前,像是猛然被對方燙了一下,慌忙分開了,然後瞪著驚恐的、羞澀的、還夾雜著些許憤怒的眼睛看著他,而他臉上綻放出的花一樣的笑容,也立馬枯萎凋謝了。

錢良俊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會是這樣一個結果,本來是想給女兒一個驚喜的,現在可好,驚喜變成了驚愕,變成了尷尬,變成了難堪,這反差也太大了,大得讓他難以接受!錢良俊站在佳佳和那個黑T恤男孩麵前,一時間手足無措。此時,他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木在了那裏,像個樹樁。木在那裏像個樹樁的錢良俊,麵對兩個同樣木在那裏等待著責罵和懲罰的孩子,忽然間就感覺不到自己是那個曾經叱吒風雲的玉州市市委書記錢良俊和佳佳的爸爸了,而慚愧地覺得自己是一個貿然闖進別人的房間,偷窺了別人隱私的小偷、狗仔。

屋子裏靜悄悄的。

靜悄悄的屋子裏靜悄悄地矗立著三根樹樁。

片刻之後,一根樹樁首先複活了,那是佳佳。

剛開始被父親的突然出現驚呆了的佳佳,漸漸活泛起來,活泛起來的佳佳,也看出來了,眼前這個尷尬得手足無措、像個樹樁一樣木在那裏的人,根本不是那個曾經叱吒風雲的玉州市市委書記錢良俊,也不是她的爸爸,而是一個貿然闖進她的房間、偷窺了她的隱私的小偷、狗仔。

本來被驚呆了的佳佳,是瞪著驚恐的、羞澀的、夾雜著些許憤怒的眼神看著錢良俊的,可是,很快,佳佳眼睛裏的那些驚恐、那些羞澀就沒有了,就煙消雲散了。沒有了驚恐和羞澀的佳佳,眼睛完全被憤怒所占據,小臉憋得通紅,眼睛裏往外噴射著熊熊火焰!像個樹樁一樣木在那裏的錢良俊,也看到了佳佳的小臉憋得如同鼓脹的紅氣球,也感受到了佳佳眼睛裏往外噴射的灼人的熊熊火焰,他不明白,辦了錯事的佳佳為什麼還會這樣!

終於,像原子彈爆炸一樣,滿含著憤怒的佳佳爆發了,爆發得是那樣的歇斯底裏,爆發得是那樣的無法控製……從佳佳喉嚨裏傳出的飽含著憤怒的哭腔是那樣的高亢,是那樣的刺耳:“誰讓你進來的?誰讓你不敲門就進來的?啊!出去,你給我出去!嗚、嗚、嗚……”

一陣耳鳴之後,錢良俊不自覺地邁動了腳步,犯了嚴重錯誤般,垂頭喪氣地退出了佳佳的房間。身後,佳佳還在歇斯底裏地哭喊著、發泄著,緊接著,樓下傳來了陳芳菲一連串焦急的“怎麼了?怎麼了?”的詢問,接著是一陣咚咚咚上樓的腳步聲。走到樓梯口的錢良俊,看到陳芳菲滿臉汗水地爬上了樓,就臉色鐵青著,一把拉住陳芳菲的胳膊,把她拉下了樓。陳芳菲還在焦急地問:“良俊,怎麼了?到底怎麼了?”錢良俊依然臉色鐵青,一聲不吭。

下樓後,錢良俊把陳芳菲拉到了西邊角落的客房,摔上門,兩手托著腰在房子裏大步地轉圈,像是身陷鐵籠的困獸。陳芳菲焦急地看著困獸般的錢良俊,眼睛隨著錢良俊的腳步轉動著,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轉了幾圈之後,錢良俊的目光忽然死死地盯住了房間裏擺放的一個酒櫃,酒櫃做工很精致,裏麵擺滿了軒尼詩、XO之類的洋酒和茅台、五糧液之類的國產名酒,就大聲質問陳芳菲:“這個酒櫃什麼時間買的,我怎麼沒見過呀,裏麵的酒哪來的,誰送的?你這不是受賄嗎!”

陳芳菲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良俊,到底怎麼了,怎麼發這麼大的火?”

錢良俊照酒櫃上猛地拍了一巴掌,大聲喝問:“陳芳菲,我問你呢!”酒櫃裏的兩瓶茅台被震得歪斜在了一邊,差點把酒櫃的玻璃撞碎。

陳芳菲驚愕地看著錢良俊,有些委屈地說:“良俊你怎麼回事?這些都是過年過節,市裏的一些領導送的,你知道的,這不積少成多嗎,我就買了個酒櫃把它們放在了一起!”

錢良俊依然不依不饒:“那為什麼把酒櫃放在客房,怎麼這麼不注意影響,是不是想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陳芳菲有這麼多好酒?”

陳芳菲也生氣了,說:“良俊我看你這是沒事找事,酒櫃不放在客房放在哪兒?放在客房,不就是偶爾來的幾個親戚可以看到嗎?放到客廳裏才會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的。哎,你快給我說,佳佳到底怎麼了,在那狼哭鬼嚎的?”

錢良俊氣得擺擺手:“你自己去看看就明白了!”

陳芳菲氣得扭臉就走:“那你把我拉下來幹什麼?”

重新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繼續衝著液晶電視發了會呆,錢良俊覺得百無聊賴,就站起來踱到了院子裏。陳芳菲已經從佳佳的房間裏出來,接著在院子裏擺弄她的那些花花草草。錢良俊看到院子裏的花花草草還真不少,紅的紅綠的綠,直的直曲的曲,可以開個花博會了。這些花花草草,他平時熟視無睹,並沒有看在眼裏,如今看了,雖覺得好,卻沒幾種可以叫出名的,隻有那幾盆大紅冠子的雞冠花,讓他看了倍感親切。

平靜下來的錢良俊走到雞冠花前說:“呦,芳菲,這幾盆雞冠花哪買的?挺不錯的嘛!”

陳芳菲心裏有氣,就把氣撒在了那幾盆無辜的大紅冠子的雞冠花身上,不屑地噓了一聲說:“不錯?我正考慮著如何處理呢,要不送給你的秘書小王得了,省得我當垃圾扔了!”接著又眨巴著眼睛不解地問錢良俊:“哎,我聽方部長說,你要在全市推廣種植雞冠花是不是?還想把雞冠花定為市花,整天安排在電視報紙上鋪天蓋地地造輿論,你倒給我說說這雞冠花有什麼好的?”

錢良俊聽了很不快,反問道:“那你倒給我說說這雞冠花有什麼不好的?啊!我問你,你這些花花草草都是誰送的?”

陳芳菲拿著小鏟一邊給一盆君子蘭鬆土,一邊說:“看看你,我的大書記,聽不進去群眾意見了吧?要我說呀,咱們玉州要定市花就定牡丹,沒聽過嗎,惟有牡丹真國色……”

錢良俊火了,打斷陳芳菲的話,大聲追問:“我問你呢,這些花是誰送你的?”

錢良俊的聲音很大,大得以至於陳芳菲受了驚嚇一般,抬起頭,愣怔怔地看了錢良俊一會才說:“你今天到底怎麼了,好不容易歇個星期天,鬧得雞飛狗跳的……”

錢良俊打斷陳芳菲的話:“還要我再問一遍?”

陳芳菲氣得把小鏟子摔到了一邊,說:“還會有誰,市園林局趙局長唄,這些花都是他送的!怎麼了?”

“哼!”錢良俊忍不住哼了聲,扭頭就走。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發火,是因為陳芳菲說雞冠花有什麼好的,拿“惟有牡丹真國色”的牡丹壓雞冠花?還是因為撞見佳佳和那個黑T恤男孩在房間裏接吻?仿佛都是,仿佛又都不是。他煩躁地轉身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壓低聲音問陳芳菲:“剛才佳佳房間裏那個黑T恤男孩是誰?”

陳芳菲梗著脖子不理他。

錢良俊的聲音更嚴厲了:“陳部長,我問你呢!”

陳芳菲下意識地回答說:“佳佳的同學唄!”說完,有些羞惱地把腳下的一盆雞冠花踢到了一旁。

錢良俊的聲音依然嚴厲:“陳部長你給我記住,以後不許他來家裏,知道嗎?”

錢良俊嚴厲的聲音以及陳部長的稱呼,讓陳芳菲條件反射地意識到眼前站著的人已經不是她的老公、她的丈夫,而是玉州市委書記,她的上級。對於上級,她要無條件地服從的,就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回到客廳裏,癱坐在沙發上,錢良俊一時間感到六神無主,還是不知道該幹些什麼,而且連腦子也不知道該想些什麼了。不禁長長地歎了口氣,唉,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星期天嗎,這樣的星期天,不過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