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省城的時候,心情總是快樂的!
想想有些悲哀,空降到玉州當市長這麼長時間了,老婆孩子也都隨他到了玉州,可他還是覺得自己是個漂在河麵的浮萍,一直沉不到河裏,時常會有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感覺。這種感覺在他每次回省城的時候,表現得尤其明顯。隻要車子開進省城的老城牆,一種油然而生的親切感就會小溪流水般緩緩流淌在心裏,涼涼的、甜甜的、舒舒坦坦的。內心裏他不得不承認,對省城他一直是喜歡和留戀的,然而,作為玉州市市長、玉州市的父母官,他卻從來沒有喜歡和留戀過玉州。他不是沒有努力過,讓自己去喜歡和留戀玉州,但是,無論如何努力,甚至無論如何強迫自己,都無濟於事。他有時感覺自己就是一塊冰,一塊浮在水麵的冰,雖然本質也是水,可是怎麼也無法融合到玉州這條大河裏。冰要化為水是需要溫度的,在玉州他感受不到溫暖熱乎的溫度,即使在這火辣辣的夏天!
唉,失敗呀,身為玉州市的市長,卻無法在內心裏認同這個城市,難道還不算失敗嗎?
當然,之所以無法在內心裏認同這個城市,主要還是無法認同這個城市的人——官場裏的人,城市其實是無辜的。所以,每當省裏的老領導問起他在玉州當市長的感受時,他心裏總是五味雜陳,有時甚至是一肚子苦水往上冒。不過,每當肚子裏的苦水積攢多了,翻騰到了喉嚨口快要冒出來的時候,他總是要找機會往外倒倒的。不然的話,苦水長期在肚子裏憋著,會發酵發臭的,難免不生惡疾!找誰倒苦水呢?當然要找老領導!不找老領導找誰呢?他是老領導一手培養提拔起來的,和老領導的關係處得可以說親如父子,不,比父子還要親。老領導的兩個公子都常年在國外,一年回不來兩回,記得他給老領導當秘書時,有一次寂寞的老領導就曾傷感地感慨道:咳,都說遠親不如近鄰,依我說啊,遠方的兒子不如身邊的秘書啊!他當時聽了心裏熱乎得很,眼淚都湧出來了,強忍著才沒有流下來。這以後他對老領導的服務更是體貼到了無微不至。
回省城找老領導倒苦水的時候,老領導總是用慈父一般的眼神看著他,默默地聽著,很少插話,更少評價,也從來沒有給他出謀劃策過,可是他還是願意在老領導麵前倒苦水。倒完苦水後,他會像卸去了身上的包袱枷鎖一般,輕鬆愉快得很。
不過這次他回省城不是向老領導倒苦水的,而是要向老領導彙報彙報玉州市目前的亂局。眼下的玉州,就像是下到了中盤的一局亂棋,局麵複雜得很,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象棋他會下,開局的時候是很規整的,兵在兵位將在將位,這時的關鍵主要是排兵布陣,謀取局麵上的優勢,爭取獲得主動權。而到了中盤的時候,就開始激烈搏殺了。搏殺不可能沒有傷亡,但是如何盡可能爭取用最小的傷亡換取對方更大的傷亡,那是需要點謀略的,能夠用己方的小卒換得對方的大車是最好不過的了,但是難啊!
玉州這盤下到了中盤的亂棋,複雜就複雜在這盤棋不是兩個人在博弈,而是好多人攙和在了其中同時博弈,並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本來是想超然於這盤局勢複雜的亂棋之外的,可是,作為市長,特別是作為一個想有所作為的市長,他還是不自覺地被卷進了旋渦,成了其中的一個博弈者。
棋下到了這個份上,他才明白自己其實不是一個高明的棋手。有人說不到南方不知道錢少,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他到了玉州之後,深有感觸地加上了一句:不到玉州不知道官難當啊!
長期生活工作在省領導身邊和省直機關,下去當了市長之後,他才明白當一個省直部門的頭頭和當一個地方的大員,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概念。當一個省直部門的頭頭,就像是手握一支筆寫字,執行大於決策,拿著筆照貓畫虎、上傳下達就行了。而當一個地方的大員,則像是烙一塊餅,你把它捏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拿捏得好不好,好多人瞅著呢!尤其關鍵的是,烙餅的火候要掌握好,要不然烙糊了的話,是要被同僚笑話、被百姓罵娘的。到了玉州,他深切感受到了握筆之輕鬆和烙餅之艱辛。他程學中是個負責任的人,內心裏確實想把玉州這塊餅烙得金燦燦的香酥焦脆,讓所有人看了都叫好,讓所有人吃了都說香。所以,烙餅的時候他是不怕煙熏火燎的,他早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可是,對煙熏火燎早早做好了思想準備的他,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烙餅時揉在手裏的這團麵卻是沙土般的鬆散,實在不是什麼好麵啊!瞧,粗碴碴的小米粒大小的玉米子,揉著硌手不說,還使得麵團無法牢牢地粘合在一起,無論怎麼下勁費力地去揉,總是一副鬆鬆垮垮的樣子,一點不講團結;火呢,更不是什麼好火,火苗子忽大忽小的,大的時候火苗能夠躥出來舔你的腳丫,小的時候則冒著青煙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這樣忽大忽小、捉摸不定的火勢,即使你是個功夫老到的烙餅匠,也難把握好火候,不把餅烙糊才怪呢!
這不,說著說著,餅就糊了!
上次聽完陳海洋和市經委主任老曲向他彙報港商華銘鑫拿地騙貸五千萬的事情後,他很是震驚,馬上就聞到了一股焦糊味,但是他並沒有在陳海洋和老曲麵前流露出來。對於港商華銘鑫來玉州投資這件事,他一直覺得是懸在頭頂的一柄達摩克利斯之劍,可是因為市委書記錢良俊的態度強硬,他還是妥協了,並且心存僥幸。萬一呢,萬一這個叫華銘鑫的港商真的履行了合同,在玉州投資二百多億建了電廠,那可是了不起的政績啊。來玉州這麼長時間,他最缺什麼,最缺的就是政績啊!在官場,政績就是邁向金字塔塔頂的台階,這樣的台階當然越多越好,多多益善!可是,這次的台階顯然沒有鋪好,他一腳踏空了!踏空的同時,他感覺到頭頂上懸著的那柄達摩克利斯之劍也要落下來。
雖然華銘鑫來玉州投資的決定是市委書記錢良俊拍的板,給華銘鑫批土地也是錢良俊一錘定的音,而具體的招商工作則是由常務副市長陳海洋負責,他並沒有插手。可是,作為一市之長,出了這麼大的事,他能逃脫得了幹係嗎?畢竟這是發生在自己職責範圍內的事啊!況且,港商華銘鑫在玉州投資二百多億建電廠的新聞,省市媒體早已報道出去了,並在全省引起了強烈轟動,如今卻變成了一場詐騙鬧劇,這讓他的臉麵往哪兒放呢。更可怕的是,具體的內情,除了陳海洋等少數人知道,外人特別是省領導又有誰知道這個決策是出自他錢良俊之口呢!這個黑鍋搞不好他就要替錢良俊背了。他當然不願背這個黑鍋,但是,他又沒有具體的應對辦法,這也是他聽了陳海洋和經委主任老曲的彙報後,隻能說些模棱兩可的話的原因。讓他最為不安的還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可以預想到的錢良俊對詐騙事件的一推六二五。責任總是要有人承擔的,他錢良俊一推六二五了,那壓在他這個市長背上的黑鍋就更加沉重了,搞不好就會把他壓垮!
怎麼辦呢?他第一次感到了束手無策!
既不想背黑鍋,又不能逢人就說華銘鑫來玉州投資的決定是錢良俊拍的板為自己解脫,程學中真的沒有辦法了!思來想去,他覺得至少要把這件事的前因後果給老領導彙報清楚,讓老領導心裏有數,免得不明就裏地對他失望。並且,為了轉移這個事件對他造成的不良影響,他覺得還有必要把玉州近來的亂局,給老領導作一個詳細的彙報。是到了給老領導攤牌的時候了,他要讓老領導知道,正是因為玉州有了一個家長式作風的書記高高在上,才束縛了他這個市長的手腳,導致他長時間在玉州沒有辦法有所作為。所幸的是,眼下這個家長式作風的書記,也正麵臨著危機,麵臨著被玉州市漫天飛舞的打油詩短信糾纏而處於風口浪尖的危機。雖然打油詩短信寫得虛虛實實難辨真假,但他堅信無風不起浪。另外,玉州市城建局局長趙天啟受賄被雙規,據說牽扯到了錢良俊的夫人陳芳菲;前玉南縣縣委書記秋紀海,因為涉嫌編造打油詩短信詆毀錢良俊,已被市公安局私下逮捕;市公安局局長胡長星被人大代表彈劾,卻受到錢良俊庇護……所有這些他都要向老領導彙報。他要明白無誤地告訴老領導,玉州市這盤亂局,市委書記錢良俊就是桃花源中人,靠他是收拾不了的,而他這個二把手的市長同樣收拾不了,那就隻有讓省裏來收拾殘局了!他相信,憑著他和老領導特殊的、親如父子的關係,最後的勝利一定會屬於他的。過後,假如他能如願當上玉州市委書記,那就可以放開手腳大展宏圖,建設一個新玉州了。說不定到了那個時候,他會慢慢喜歡上玉州的,他這塊漂浮在水麵的冰,就會化成水,融彙在玉州這條大河裏……
車窗外撲打著車身的風聲漸漸弱了,不用睜眼,程學中就知道車子已經下了高速公路。再過二十分鍾,車子就會穿過城門進入省城繁華的市區,程學中忽然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怎麼回事呢?怎麼會有頭次和情人約會的感覺?程學中睜開了眼睛,看到傍晚的省城已經華燈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