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秋風起,秋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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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什麼,胡長星你說什麼?秋紀海自殺了!怎麼自殺的?你這個公安局長是怎麼搞的?嗯,我說你們呀,簡直是一幫飯桶、廢物……”盛怒的錢良俊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手被硬實的桌子震得撕裂一般疼痛。唉,擔心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他那個後悔呀,後悔當時就不該把秋紀海抓起來。怪不得秋紀海那麼痛快地交代了呢,不刑訊逼供秋紀海那頭強驢會這麼痛快地交代嗎?就這,胡長星還騙他說連秋紀海的指頭都沒有碰一下,要是真的連秋紀海的指頭都沒有碰他一下,估計秋紀海那小子還啞巴似的硬挺著呢?現在想想,就是啞巴似的硬挺著,也比自殺好啊。唉,都怪自己太粗心太大意了,輕信了胡長星的話,造成這樣無可挽回的被動局麵。
這可怎麼辦呢?
重重摔下胡長星的電話,錢良俊顫抖著手點上一支煙,緩緩走到了落地窗前。
窗外天高雲淡,豔陽高照,是個難得的好天氣。但是好天氣並沒有帶來好心情,錢良俊一口接一口地大口吸著煙,吸進嘴裏的煙隻進不出,都被他悶到了肚子裏。當悶到肚子裏的煙填滿了所有地方,再沒有任何多餘的空間的時候,他那波瀾起伏的心才稍稍平靜下來了一點。
看著窗外的大樹隨風起舞,錢良俊這才注意到外麵已經開始刮起秋風了。再往下麵看,馬路上人行道上到處都是秋風掃下的落葉。那些在秋風裏翩翩起舞的金黃色落葉,讓他回想起了落葉繽紛的中都大學。在中都大學的四年間,給他留下印象至深的就是秋日的落葉。秋天是落葉歸根的日子,數不清的金黃色落葉,曆經了春天的嫩綠、夏天的深綠之後,最終演繹成了秋天的金黃。金黃是它們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種色彩,秋風裏的翩翩起舞是它們留給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道風景。身體已經幹枯的它們,不是不留戀這個世界,而是因為它們清楚,等到明年的春天它們還會回來。
他甚至還想起了自己曾經為中都大學那秋天的落葉即興寫下的一首詩:
秋風起,秋風起
秋風伴君回故裏
花兒草兒命歸西
大樹小樹脫綠衣
寫詩不是校園詩人陳海洋的專利,他也會,不過雕蟲小技罷了,有什麼了不起的。雖說會寫詩,但他不屑於像陳海洋那樣拿著所謂的詩作四處賣弄,還覥著臉參加了個什麼中都大學文學社。即使在詩人身價最高的時候,即使在詩人的頭銜足可以讓女孩子眼裏發光放電的時候,他也不屑於成為一個無聊的詩人。自從步入中都大學起,他就已經為自己製定了遠大的政治抱負,就是要成為一個政治家。和政治家相比,詩人兩個字在他眼裏也太輕太輕了,輕若鴻毛!不是嗎,不是的話,曾經風光一時的校園詩人陳海洋,為什麼後來也放棄了詩人的頭銜,和他殊途同歸了呢!
窗外又是一陣大風掠過,地麵的落葉馬上活泛了起來,死魚變成了遊動的活魚。
立秋了!立秋了呀!
把視線從窗外的落葉身上移開,錢良俊又去看城市廣場的雞冠花。
城市廣場那些曾經豔麗的雞冠花,眼下已是嬌姿不再、葉垂花殘了,如同戰場上打了敗仗被俘虜了的殘兵敗將。是呀,“花兒草兒命歸西,大樹小樹脫綠衣”,大自然的規律是誰也抗拒不了的,哪怕是他至愛的寵兒——雞冠花。漸漸地,錢良俊的眼神裏也有了些秋日的涼意,那涼意膠著在葉垂花殘的雞冠花身上久了,就變成了淒涼。淒涼的眼神,出現在他這個市委書記眼裏,可是鮮見得很呀!
眼睛死死盯著這些業已嬌姿不再的雞冠花,錢良俊免不了胡思亂想,方才已經慢慢平靜下來的心境,又如錢塘江大潮一般起伏起來。從這些眼看著就要伴隨著秋風命歸西天的雞冠花身上,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自從當上玉州市市委書記以後,特別是在他一言九鼎、如日中天的日子裏,城市廣場的雞冠花一直以豔麗的嬌姿陪伴著他,那時他的心情是何等的愉悅。而如今,雖然他仍然坐在市委書記的位置上,身軀也依然高大,可是在公眾麵前,他的形象卻像是走到了正中午日光下的影子,越來越小了,這點他是清楚的。讓他的形象成為正中午日光下的影子的原因,當然和秋紀海編造的那條打油詩短信脫不了幹係,正是那條打油詩短信,使他成了那個被揭穿了的穿著“新衣”的皇帝,在大家麵前赤裸著身體再也沒有了神秘感和敬畏感。一個人一旦沒有了神秘感,一旦一絲不掛地出現在大家麵前,即使你是個皇帝,大家看著你也不會敬畏的,何況他這個市委書記。那條打油詩短信像一支利箭,射中了他的要害,又像一把利劍,刺中了他的命門,讓他陷入了四麵楚歌的境地,如同眼前這些即將凋零的雞冠花。
但是,即將凋零的雞冠花,等到明年冬去春來後,還會撒籽發芽、繼續豔麗地綻放的,而他呢!
錢良俊忽然想起了一首詩:“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歲歲年年人不同!錢良俊琢磨著,無端地心就揪了起來。真的會歲歲年年人不同嗎?
歲歲年年人不同這句詩,讓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省委組織部副部長王平給他打來的電話。
自從上次去靈隱寺見了覺悟方丈後,王平很長時間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了,昨天晚上,王平突然給他打來了電話。電話裏,王平似乎對玉州的情況了如指掌,語氣也不像以前那麼消沉了,不僅不像以前那麼消沉,反而似乎暗藏著幾分亢奮。
王平說:“老錢啊,你們玉州近來的情況可是不大對勁啊,怎麼亂得一鍋粥似的,你老兄難道就沒有感覺到啊?”
以前除非酒桌上喝了幾杯酒,王平是很少叫他老錢的,而多是尊稱他錢書記。現在王平一反常態地在電話裏稱呼他老錢,他聽了心裏便是咯噔一下,仿佛意識到了什麼!
接下來從王平口裏聽到的果然不是什麼好消息。王平說:“不瞞你說呀老錢,現在來省裏反映你老兄情況的人可不是少數啊,有的情況都反映到省裏主要領導那裏去了。反映哪些情況?唉,那可多了,有反映你老兄隨意拍板,造成港商以地騙貸的,有反映你老兄獨斷專行、搞家長式一言堂的,還有狀告嫂夫人收受賄賂的,反正多了去了,一時半會也說不清!怎麼,你老兄就一點沒有察覺?”
聽了王平的話,錢良俊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像是中了別人的暗箭。那會他感覺自己其實是多麼的不堪一擊啊!
早在當市委書記之前,他以前的老領導、已經退下來的前任市委書記董老就曾鄭重地告誡過他,說小錢啊,你千萬記住,在玉州這地兒當一把手可不比在別的地方,以前老話講:窮山惡水出刁民!引用過來就是:窮山惡水出刁官啊!當然,咱們玉州說不上是窮山惡水,也很少有刁民和刁官。可是,畢竟咱們玉州是內陸欠發達地區呀,官場的環境和官員的意識都不比沿海發達地區。所以,在玉州當一把手,你最大的本事是要學會抹稀泥、當和事老,而不是急著樹什麼權威。小錢啊,當上了市委書記,你一定要學會攏人這個軟招,而千萬不要使用得罪人的硬腕。不信你看看你的嘴裏就明白了,牙齒是不是比舌頭硬得多呀,可是最後牙齒掉完了,舌頭不是還在嗎!當時他聽了不以為然,差點笑起來,心想這個過了氣的老爺子竟然用這些過了氣的老掉牙道理來教育自己,未免太小兒科了!他當時敷衍了幾句沒往心裏去,沒想到,今天回想起老爺子的話,還真是至理名言啊!看看吧,自己千辛萬苦樹立起來的所謂權威,幾乎一夜之間就像被洪水衝毀的大堤一樣,徹底垮了。要是當初聽了老爺子的話,學會些抹稀泥當和事老的本事,境況可能就會好得多,但是現在明白已經為時過晚了!
從王平的話裏話外,他是可以聽出是誰去省裏反映了他的情況的。事情不是明擺著嗎,在玉州誰能輕易靠近省裏的主要領導呢,除了當過省領導秘書的市長程學中,還會有別人嗎?另外,王平說現在來省裏反映自己情況的人可不是少數啊,說明絕對不是市長程學中一個人在告他的黑狀,兔子尾巴長不了的陳海洋肯定也在其中。沒想到這些家夥竟然把自己的夫人陳芳菲收受賄賂的事也捅到省裏了,這麼惡毒的告法,他估計市長程學中是幹不了的,那家夥高傲得很,反映的肯定都是些自己工作上的事,牽扯到自己老婆的,恐怕也隻有急了眼的陳海洋能夠做得到。想到這裏,錢良俊恨得牙癢癢的,真想當時就把陳海洋的職務一下子擼了。
末了王平又語重心長地向他交代:“老錢啊,現在的情況對你很不利啊,給你透露個消息吧,省裏最近要派一個工作組到玉州,不過你放心,這個工作組有可能讓我牽頭!我要提醒你的是,眼下玉州所有可能引起矛盾激化的事情,你都要想辦法化解一下,免得工作組到了玉州後,有更多對你不利的反映,明白嗎?另外,容易引起矛盾的人事任免問題,能放放的就先放放,好吧?”
聽王平說省裏要派工作組到玉州,錢良俊先是一驚,心馬上懸了起來,又聽王平說工作組有可能由他牽頭,懸著的心就放了下來。他想起了上次王平率領考查組到玉州考查時,讓他的意外勝出!王平辦事總是讓人放心的,還往往讓你得到出其不意的驚喜。錢良俊邊想邊連聲答應:“好,好!”
可是,就在省裏派出的工作組即將到達玉州的節骨眼上,卻發生了秋紀海自殺的事件,這不是給自己添亂嗎!咳,這個胡長星呀,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前玉南縣縣委書記秋紀海在市公安局自殺的消息傳出後,像是引爆了一顆炸彈,一下震動了整個玉州,連帶著讓尚未平息的打油詩短信風波梅開二度,重新熱鬧起來。秋紀海之死對於已經沸沸騰騰的玉州來說,無疑是火上澆油,而且澆得還是汽油,隻見轟的一下,原本熊熊燃燒的火堆,突然間就躥起了驚天的烈焰。那驚天的烈焰如同絢麗的焰火,死死抓住了玉州市上至官場官員下到平民百姓的眼球,讓他們單調枯燥的工作和乏味無聊的生活頓時豐富多彩起來。一個縣委書記的自殺,讓他們有了說不完的談資和聊不盡的話題,而這些說不完的談資和聊不盡的話題,又給他們帶來了非同一般的樂趣和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