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我走到門外,在落口的餘暉下伸幾個懶腰,把護窗板掛在窗戶上,回到屋裏來,在黑暗中把門插上,走進裏間屋——這間房子卻異常明亮。燦爛的陽光透過高處的通氣窗,把整個頂棚照亮。如你所知,這屋裏有張巨大的床。我的老師穿著短短的皮衣,躺在床上。她的手臂朝上舉著,和頭部構成一個W形,左手緊握成拳,右手拿著小皮包,脖子上係著一條紗巾——老師麵帶微笑。她的雙腳穿著靴子,伸到床外。實際上,她是熟睡中的白雪公主。我在她身邊坐下,床癟了下去,老師也就朝我傾斜過來。我伸手給她脫去靴了,輕輕地躺了下來,拉過被子把自己蓋住,睜大眼睛看著天花板——它正在一點點地暗下去。第二天早上,我又會給老師穿上靴子,到外麵上班……老師會沉睡千年,這種過程也要持續千年。我們之間什麼都沒發生過——雖然那東西一直是直翹翹的。這件事沒法寫進小說裏,因為它脫離了生活。按現在的標準,生活是皮下注射。但這不是真正的生活。什麼是真正的生活呢?我又記不得了。這個故事我寫了十一遍,我能記住其中的每一句話。但它是真是假,我卻記不得了!
我在家裏,脫掉內褲,解開腰上的重重包裹。舊時的小腳女人在密室裏,一定也是懷著同樣的欣快感,解開自己的裹腳布。那東西獲得了解放,彈向空中。我現在有雙重麻煩:一是睡不著覺,二是老直著。我還覺得自己在發燒,但到醫務室一量體溫,總是三十六度五——那東西立在空中,真是醜死了。在學校裏,我是天才學生,在公司裏我是天才人物。你知道什麼是天才的訣竅嗎?那就是永遠隻做一件事。假如要做的事很多,那就排出次序,依次來幹。剛才在公司,這個次序是:1、寫完我的小說;2、告訴“棕色的”什麼是真正的小說。現在的次序是:1、自瀆;2、寫完小說;3、告訴“棕色的”什麼是真正的小說。在此之前,我先去找一樣東西,這次序又變成了:1、找到那樣東西;2、自瀆……這樣一個男人,赤身裸體,在家裏翻箱倒櫃,這樣子真是古怪透了……但我還是去找了,並把它從床底下拖了出來。把那個破紙箱翻底,就找到了最初的一稿。打印紙都變成了深黃色,而且是又糟又脆,後來的稿子就不是這樣:這說明最早的一稿是木漿紙,後來的則是合成紙。這一稿上還附有鑒定材料:很多專家肯定了它的價值,所以它才能通過。現在一個新故事也得經過這樣的手續才能出版、搬上銀幕——社會對一個故事就是這麼慎重。每頁打印紙上都有紅墨水批的字:屬實。以下是簽字和年月日。在稿上簽字的是我的老師。為了出版這本書,公司把稿子交她審閱,她都批了屬實。其實是不屬實。不管屬實不屬實,這些紅色的筆跡就讓我亢奮。假設小說的女主人公是克利奧佩屈拉,就沒人來簽字,小說也就出不來。更不好的是:手稿上沒有了這些紅色筆跡,就不能使我亢奮。
如你所知,我們所寫的一切都必須有“生活”作為依據。我所依據的“生活”就是老師的簽字——這些簽字使她走進了我的故事。不要以為這是很容易的事:誰願意被人沒滋沒味地一遍遍寫著呢。老師大概是躲起來了。但是這些簽字說明她確實是愛我的——就是這些簽字裏包含的好意支持著這個故事,使我可以一遍遍地寫著,一連寫了十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