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故他在 “知識分子的最大罪惡是建造關押自己的思想監獄”(1 / 2)

他思故他在 “知識分子的最大罪惡是建造關押自己的思想監獄”

說到理性,有兩條路徑,一條是歐陸唯理主義的,另一條是英美經驗主義的。現在說起來,這似乎是一個老生常談的哲學常識,但時光倒退十年,卻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問題。剛剛從盲從時代走出不久的中國知識分子,隻是大聲吆喝著思想解放、理性啟蒙,卻懵然不知理性還有經驗主義與唯理主義之分,以至於不知不覺地被唯理主義所擺布。理性變成一個全知全能的人間上帝,變成科學時代的理性神話、理性宗教和理性崇拜。那個時候,黑格爾的陰魂不散,絕對真理的神話尤在,烏托邦的社會改造工程仍然綿延不絕。

王小波相信理性,但他選擇的是另一條與眾不同的路徑,即英美的經驗理性。在經驗理性的世界裏麵,沒有抽象的理念,沒有目標的預設,也沒有終極的價值,隻有人們的生活經驗和實實在在的現實功利。王小波喜歡馬基雅維裏,是因為“他膽敢把信義、信仰全拋開,赤裸裸地談到利害”而“赤棵裸地談利害,就接近於理智”。基於同樣的理由,他也喜歡中國的墨子,墨子思路縝密,具有實證精神,而且也赤裸裸地談“交相利”。(12)

一說到功利主義,中國人總要嚇一跳,以為功利與自私是一家兄弟。但是,按照在功利主義的家鄉英國留學多年的儲安平先生分析,功利與自私實為兩個概念,前者重的是結果,後者為的是享受。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因為與拉丁文化接觸較短,其抽象能力比較弱,但生活的智慧、經驗的理性大為發達。處理問題一切以實際的環境為轉移,決不會像法國人那樣,囿於抽象的價值觀念。(13)這種功利的、經驗的理性主義成為英美自由主義的思想底色。

在美國留學多年的王小波耳濡目染,對經驗理性大為推崇。在他看來,許多被意識形態和烏托邦理念搞得稀裏胡塗的問題,隻要按照日常生活的經驗理性去判斷,立即會變得心明眼亮。比如,“大躍進”期間“放衛星”,糧食畝產放到三十萬斤,某些大名鼎鼎的科學家還昏昏沉沉地為之論證,但王小波的姥姥,一位裹著小腳的農村老太太,卻死也不信。不信的理由十分簡單,隻是自己的生活常識而已。王小波後來多次提到這件事,認為他姥姥的態度就叫做有理性。(14)

人的經驗是有限的,因而人的理性也不可能是全知全能的,所謂絕對真理不過是黑格爾製造的神話般的“宏大敘事”而已。對於在中國大陸彌漫多年的唯理主義真理神話,王小波基於自己的經驗主義立場,傾注了其畢生的批判。他一再嘲笑中國知識分子虛妄可笑的知識觀,從孔夫子到當代的所謂知識精英,為了爭奪話語霸權,都要顯得一副全知全能、真理在握的模樣,好像自己肚皮裏的那些貨色,可以包治百病。那種大包大攬的姿態,與街頭上賣大力丸的江湖郎中幾乎沒有什麼兩樣。(15)即使世界上真的存在什麼真理,也是具體的、多元的,很經驗、很個人的。真理是無法灌輸的,不能強迫別人接受你自以為是的東西,人與人之間的尊重和寬容,都建立在這種多元、個人的立場上。沒有這樣一種立場,就會發生知識者相互之間的殘殺。無論在曆史上還是現實中,知識分子的悲劇與其說來自政治權力,毋寧說更多地來自知識分子同道——那些自以為占有了真理、欲控製所有話語空間的獨斷論者。從這個意義上說,知識分子的思想監獄是自我營造的。對此,王小波有十分透徹的認識,他尖銳地指出:“知識分子的最大罪惡是建造關押自己的思想監獄。”(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