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故他在 “知識分子的最大罪惡是建造關押自己的思想監獄”(2 / 2)

在這裏,一個最關鍵的詞是“個人”。這是自由主義的核心。歐陸式的自由主義強調的是“積極自由”,是個人思想與意誌的自主。但這還不夠。“積極自由”如果過於擴張,沒有邊界,就有可能侵犯別人的自由。紅衛兵的造反行動、文化精英的話語霸權,就是再好不過的現實標本。英國式的自由主義,恰好能夠彌補“積極自由”的這一缺陷,它看重的是“消極自由”,是每個人的思想、言論與人身自由不受非法的侵犯。(17)“消極自由”盡管目標卑微,不及“積極自由”那般崇高、奮發進取,卻是個人自由最真實、最可靠的保障。

極富英國自由主義精神氣質的王小波反複申說的,就是自由的消極—麵:“你有種美好的信念,我很尊重,但要硬塞給我,我就不那麼樂意。”(18)他對別人的尊重和容忍,不是因為他們有崇高的情感、明辨是非的能力,而僅僅是因為他們也是一個人,有著與自己同樣的自由權利,包括選擇信仰、判斷是非和如何生活的權利。早幾十年,胡適之先生曾經講了一句飽經風霜的至理名言——容忍比自由更重要。可惜的是,這種具有英國風範的消極自由傳統,在中國大陸早被無休無止的“積極自由”狂熱騷動攔腰斬斷,如今,王小波以隻手之力,續接斷脈,其境其情,怎麼不能令人感歎!

在他那代知識分子之中,王小波是孤獨的,可以說是特立獨行的。他曾經寫過一篇膾炙人口的雜文,叫做《一隻特立獨行的豬》。他說:“我已經四十歲了,除了這隻豬,還沒見過誰敢於如此無視對生活的設置。相反,我倒見過很多想要設置別人生活的人,還有對被設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19)中國的知識分子太熱衷於設置別人的生活了,他們的使命感太強,總是覺得該搞出點給老百姓當信仰的東西。他們不僅想當牧師,而且想做聖人和上帝。(20)

中國的許多事情的確讓人看不懂,一邊大唱“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一邊卻在歌頌“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救世主和大救星,就像古已有之的好皇帝、聖人一樣,簡直成為我們這個民族精英群體的人格理想。不僅重權在握的政治家以治國平天下的大救星自居,連手無寸鐵的思想家都想當精神的救世主,當民族的素王!他們以一種居高臨下的精神優越感,喋喋不休地教導平民大眾應該如何如何,不該如何如何。王小波借用蕭伯納的劇本《巴巴拉少校》中的話,辛辣地嘲笑這些家夥“什麼都不會,就會一個明辨是非”!到底也是知識界出身,王小波一眼就看穿了他們大愚若智的可笑:“一個隻會明辨是非的人總是憑胸中的浩然正氣做出一個判斷,然後加上一句:難道這不是不言而喻的嗎?任何受過一點科學訓練的人都知道,這世界上簡直找不到什麼不言而喻的事,所以這就叫愚蠢。”(21)

愚蠢並不一定是惡人所為,更多的情況下,倒是善良意誌的產物,是在道德召喚與理想主義的名義下做出的。於是,王小波觸及到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對道德理想主義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