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思故他在 “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精英更重要”
道德理想主義曾經是王小波這一代人的精神旗幟。當年,他們在巨大的烏托邦精神感召之下,以一種強烈的道德激情,為實現至善至美的革命理想而呐喊奮鬥。革命退潮之後,這一代人的精神整體發生了分化,許多人以一種悔不當初的世俗心態告別了過去的烏托邦熱忱,而以張承誌為代表的道德堅守者們仍然以悲壯的精神掙紮,支撐著那麵傳統的理想主義大旗。然而,也有人超越上述簡單的拋棄/堅守的二元立場,對自己曾經信奉過的道德理想主義進行深刻的思想反思。史鐵生是一種反思的類型,他以一種歐陸非理性主義的立場,揚棄了傳統理想主義中目的論的唯理主義成分,代之以注意過程的、以虛無和荒謬為底色的新理想主義。(22)王小波可以說是另一種類型的反思者,他的個人氣質和知識結構決定了他不會像史鐵生那樣,在歐陸存在主義的基地上重構理想主義,而是在英美經驗理性的立場上,對道德理想主義予以無情的重創。
想必是有所指地,王小波多次談到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有“中古遺風”:“他既不像遠古的中國知識分子(如孔孟、楊朱、墨子)那樣建立道德體係,也不像現代歐美知識分子跨價值觀的立論(價值中立)。最愛幹的事是拿著已有的道德體係說別人。”(23)他們總是以為自己最崇高、最道德,做出—副人間楷模的樣子,然後批評、教導別人。本來,做一個知識分子,首先是要在知識上有所成就,但中國的知識分子,最先想到的卻是要匡正人心,惟恐人心不古,惟恐別人都跳出了自己設置的如來佛的手掌心。(24)
在這裏,涉及到一個基本的立論假設:知識分子究竟是一個知識的存在還是一個道德的存在?在中古時期,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知識與道德都不是分離的,知識從屬於道德,是道德的奴仆,知識分子首先是一個道德(宗教)的存在,然後才是一個知識的存在。到了現代社會,知識分子的職能與教士的職能發生了分離,將修身齊家的道德職能還給了教士,將治國平天下的政治職能還給了政治家,惟一留給知識分子的,就是一個知識性的格物致知。對此,王小波明確地認為,“對於一位知識分子來說,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精英更重要。”(25)這幾年,一些知識分子不斷地反省知識分子的罪孽深重,諸如“褻瀆神聖”啦、“厚顏無恥”啦,但王小波不這樣看,他堅決地認為,如果說中國知識分子真的有罪孽的話,決不是在道德方麵,而是在知識上拿不出一流的成果,不夠知識分子的資格。(26)那麼,知識分子是否就沒有必要關懷道德倫理問題?是否就陷入了價值的相對論立場?在王小波看來,問題不在於有否必要關懷,而是如何個關懷法。他指出:“在倫理道德的論域裏,有兩種不同的態度:一種認為,隻有詳細地考慮有關證據,經過痛苦的思索過程,才能搞清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我就是這樣考慮倫理問題的;另一種認為,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根本無須考慮,隻剩下如何行動的問題”,“以積極進取的態度來推進它”。(27)顯然,後者是道德理想主義的方式,而前者是王小波所喜歡的經驗理性方式。知識分子對道德倫理問題不是不可以有立場,但應該是人類的立場、科學的立場和理性的立場,而不是簡單的價值選擇立場。(28)以理性的態度、人類的關懷研究倫理道德問題,這是知識分子的分內之事,至於應該作什麼樣的價值選擇,則留給每一個有行為能力的個人。不管是聖人還是君王,都沒有權力為個人作這樣的價值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