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印度——大地古國興衰(2 / 3)

同璧:“通幽也。”

“然曲徑因何曲?”

同璧茫然以對。

“《易》有言,‘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又說:“‘功業見乎變’,是有‘苟日新’之新,然變有序,於是通,孔子有教,‘變通者,趣時者也’,趣者趨也,以應時勢也,於是有曲,‘曲則全也’,直之者凶也,因此故,據亂之世不能一蹴而大同也。”

同璧:“譬如登須彌雪山,路皆曲。”

“汝知之矣!曲而繞之,行也,變而通之者也。可以登臨覽眾山之小,然非我之高亦非我之大,自大之人必有悔,猶大舉其事而不趣其時,‘震無咎者存乎悔’也。”

同璧:“此‘震’與‘悔’何所指?”

“震者言其動也,‘以動者尚其變’而知進退,其存乎悔之‘悔’者,乃追悔也,追以往之不足,然後動,‘自天佑之’,得天佑而‘吉無不利’,是可‘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也!”……

說是避地印度,望雪而居,或為冶遊,可以休養生息。康有為在須彌山下,除遊古跡以考風俗曆史外,仍筆耕不止,作殫精竭慮之思。先是《論語注》成,並為之序。其中《論語》之定位,後人不可不記,南海先謂“《論語》二十篇,記孔門師弟之言行,而曾子後學輯之”。又稱:“曾學既為當時大宗,《論語》隻為曾門後學輯纂,但傳守約之緒言,少掩聖人之大道,而孔教未宏矣。故夫《論語》之學,實曾學也,不足以盡孔子之學也。蓋當其時,六經之口說,猶傳論語,不過附傳記之末,不足大彰孔道也。”雖然《論語》在六經之外,附傳記之末,然“司馬遷撰述仲尼弟子列傳,言所據引,不能外《論語》”,因其“擇精語詳,他傳記無能比焉”。康有為還指正了《論語》何以代六經之過程:“宋賢複出求道,推求遺經,而大義微言無所得,僅獲《論語》為孔子言行所在,遂以為孔學之全,乃大發明之,翼以《大學》、《中庸》、《孟子》號為四子書,拔在六經之上”,而六經者,《詩》、《書》、《禮》、《樂》、《春秋》及《易》也,古人嚐言《易》為六經之首也。年譜並記,康有為“同時演禮運大同之義,折衷群聖,立為教說,自甲申(南海時年二十七歲)屬稿,初以幾何原理著人身公法,旋改為萬年公法,十餘年來,上覽古昔,下考當今,近觀中國,遠覽全球……蓋天下人民無非憂思苦惱……舍大同之道,欲救人生之苦,求其大樂殆無由也。至是數易其稿,而卒成《大同書》雲雲。”

七月,《大學注》成,並為序。序之結束,康有為寫道:“戊戌之難,舊注盡失,逋已多暇,補寫舊義,僻在絕國,聊複發明,庶幾孔子內聖外王之道,太平之理,複得光於天下雲爾。”可見,乃本有舊作,失而補寫者也。

八月,康有為寫成了執筆兩年,期間無數次擱筆,淚失稿箋,筆抖墨濺,而無法全部完稿的“六哀詩”。先是一九○一年在檳榔嶼絕頂奠酒焚香哭靈,麵向蒼天,麵向大海呼譚嗣同,呼林旭,呼楊深秀,呼楊銳,呼仲弟廣仁,魂兮歸來,胡不歸。六烈士者,非南海之友生弟子,即至親骨肉,出亡至今,無日不想為之詩,撕肝裂膽,句無所出,後於檳榔嶼寫成五烈士之初稿,惟寫廣仁一詩時,提筆淚下,卒不成聲,今始補成,血淚和墨,點劃淋漓,其情哀詞峻,悲風壯烈,六君子在天之靈豈能不聞之而同泣同號同悲同懷?

大吉嶺下,《六哀詩》補成,康有為便重讀《孟子》。南海的另一過人之處為,決不沉溺於某種精神狀態中,家國之憂,“六哀”之深,無以複加,南海卻能以另一種力量自拔,著書寫作,夜以繼日,惟此可慰英烈,亦可救家國,此梁啟超所言南海“原動力”之後繼,之一端也!

一九○二年農曆冬至日,《孟子微》寫成於大吉嶺,有序曰:“一王之起,必有熊羆之士,不二心之臣,為之先後疏附禦侮而後大業成;一教主之起,亦何獨不然?必有魁壘雄邁龍象蹴踏之元夫巨子,為之發明布濩而後大教盛。”此序之起首,以開拓拔山之概,發雄奇壯偉之語,前無古人,孔子出矣;後有來者,孟子繼之;“欲得孔子性道之原,平世大同之義,舍孟子乎莫之求矣!”“孟子乎,真孔門之龍樹保羅也!”南海之筆專事開辟,如大刀闊斧,如大江奔突,如大風之起,橫掃一切,如梁啟超所言,“常有六經皆我注腳,群山皆其仆從之概。”然一讀再讀三讀南海之著,則細節密布,輕重有別,名分清晰,如言《論語》與《春秋》、《孟子》之同而不同,同為孔子之道也,後者近於根,而《論語》則為旁生之須也。此等發微之論,也精美,也細微,又若小水汩汩流出,掬而飲之,洗心革麵。或謂:吾見小水矣,不亦得見源乎?或曰:爾在小水之側,其源頭尚遠萬裏之外也。而《孟子》得子遊、子思真傳,“直指本來,條分脈縷”,集條須而趨本,綜小水而向源。發乎善,歸於仁。孔子之道大矣,且大小由之。其源不勝其高,且叢巒疊嶂,是有心向往之;其川隱沒伏流,而諸水如帚,是有至易至簡,而群龍無首為吉。“蓋孟子之言孔道,如導水之支派脈絡也,如伐木之有幹枝葉卉也……通乎孟子,其於孔子之道得門而入,可次弟升堂而入室矣!”此亦南海告後人讀孟子而知孔子,“以便學者之求道也”。

同在一九○二年,幾與康有為長書以答南北美洲華僑諸公同時,又有《與同學諸子梁啟超等論印度亡國由於各省自立書》。事為梁啟超等有信函致南海,以為中國若各省獨立,或可救陸沉魚爛於萬一,遠援近引“極發自立之事”,“備極繁詳”,“以為鼓動”。康有為尖銳且毫不留情地告誡梁啟超等:“嗚呼!何為出此亡國奴種之言耶?嗚呼!何為吾人乃發此亡國絕種之念也!”南海告諸子“自以為多讀歐、美之書”而以法國和美國之“事理”,為各國皆可作榜樣,是“大地必然之趨勢”,大謬也。所以謬,是因為知歐美而不知亞洲,“不考亞洲之故事也”。實際上康有為所指淺顯而深刻:一洲一國,文化、曆史、環境、宗教之不同,而各有國情,凡事“不審己國之情實,乃遂妄言輕舉,以釀滔天之大禍,以亡國絕種。嗚呼!豈料不學而誤讀書之毒乃至如是哉!”

很少見到康有為用如此文字,教訓自己的高足,康有為所以有此等之論,其背景有二:對南海而言,其時正在印度,一古老之國被殖民而亡國之狀,曆曆可見,對印度之所以沉淪若此,也有南海貼近貼切之觀察與思考;其二,中國國內學界士林,西化之風日盛,凡一切必曰歐、美如何,必以歐、美為榜樣,崇洋之根,粗而壯也。對我國之近鄰,除日本外,其實仍存“天朝大國”殘餘之念,而日本亦被稱之東洋矣!南海又說:“歐、美之地勢情事,皆以吾國絕不相同,無絲毫之類也。”“甚類吾國之國維何?則大地中之印度是也。”都知道印度亡國成為英國的殖民地,然印度何以亡?這個被康有為稱為大地上最古之國,其曆史,六千年文明古國;其土地,“六千裏沃野之地”,尚有“二萬萬開化之民眾”,而隻是在數十年間,便“夷為奴隸”。何以故?印度致亡,亡於各省分立,南海曰:“吾四萬萬之同胞而欲亡國奴種也,其速為印度各省獨立也;吾同胞而不欲亡國絕種也,其無效印度之各省之革命自立也。”印度之亡簡言之為:無強大之中央政權,且教派林立、種姓分隔,於是各省自立革命,內亂蜂起,必招外患,各為小國,兄弟相攻,勢單力薄,英人一一取之,印度亡矣!康有為有精辟見地:“莫臥兒朝起自明嘉靖四年,混一印度(‘混一’有混成,統一意,因印度曆來支離故也,筆者附識),曆二百三十五年,至乾隆二十五年乃始弱亂;帝位則卜世十三傳,國統則卜年二百年餘,其統一印度之久,亦與我朝之一統深相類矣。”大英帝國殖民擴張之於印度,亦與染指我之西藏、新疆相類,世人難以理解,康有為亦因之而深長思考者為:以數百年一統萬裏天下且得人口眾多,文明悠久,與遠來之英國殖民者抗擊、打仗,即便打輸了,“雖使割地”,又何至亡國?先是麻剌加人為創亂之始,自立為國;繼之恒河下遊、地極富饒、一歲收三熟之稻米的“孟加拉自立國王士喇牙特拉,忿英國商會之侵權也,囚死英人百餘”(《與同學諸子梁啟超等論印度亡國由於各省自立書》)。英國借此出兵破孟加拉,驅逐國王,數千裏肥田沃土,“首屬於英矣”。後又有宰相副王內練精銳之伍,外借英帝之兵,蹂躪其同胞十五萬而自立。宰相副王稱王之後,印度各省先後獨立割據,南海稱,“若唐安史之亂後,藩鎮勢強,各謀自立,一時同變。”是此,印度大大小小自立為國者二百餘,四分五裂。其自立國中國稍大、力稍強者,攻戰他國,或“依英人為保護”,與英國結約,先是割地,嘉慶四年英人再舉兵而襲,盡占南印度,“如中國大江以南矣!”離英帝國侵占孟加拉四十年後,英將以十萬大軍保護為名,所有大小自立國均有英兵監守。又二十年,創亂之始的麻剌加人,因被英國奪占其地而恨之,企圖聯合殘餘各邦以和英軍戰,“然大勢既去,區區數小,如群羊逐虎,豈能有成?”南海歎曰:“自印度各省創自立以來,至此六十年而皆夷奴隸,而麻剌加人始之終之。嗚呼,何其速哉。”

誠如蕭公權先生在《康有為思想研究》(第198頁)所言,“康有為對行省自主權(即上文所說之各省自立。筆者)的反對,有時也可以反對聯邦製的形式出現,梁啟超似乎是首先提起這個引起爭議論點的人,時間是一九○○年的秋天,當時康有為正流亡在檳榔嶼,顯然是受美國經驗的影響,梁啟超認為中國采行聯邦製可能會好些,即將十八行省改為獨立的州,然後組成聯邦。康有為激烈地反對這種主張。幾年以後,當他旅行意大利時,曾就他堅決反對‘聯邦製’的立場,提出相當詳盡的解釋。”蕭先生沒有提及這一封論印度之亡的與同學諸子書,其實在是書中,因為身處淪亡之印度,且與中國同為相類較多的文明古國,用史筆,據事實,再與中國、印度的地域、人口、環境、文化等為對照,剖析深切。一則以對印度古國之亡的惋惜,一則以對中國將亡未亡之憂,感同身受。並稱:“嗚呼!數千年完全宏大之神洲中國,吾同胞何為有分裂、自立之思想,而求速滅亡之哉?真可為大變異與大不可思議矣!吾所為披肝瀝血,而願吾同胞考印度為鑒也。”

亡國之後的亡國之王、亡國之人是何樣子,康有為親見而有記:南海初到印度卡拉吉打時,英巡撫設茶會招待,巡撫南麵端坐於虎皮寶座上,百官衣禮服,東西陪列,其南為百數印王,印王之大臣立於後。印度諸王聽引見官唱名而朝謁,三鞠躬,一舉手,如是印度王之大者,謁見時英國巡撫起立,其餘坐而受之。下麵一個場景更使康有為深受刺激:“每王朝禮畢,一官呈二銀碗於巡撫,一貯小銀錢,一貯糖果。巡撫親賜諸王,每人銀錢一角、糖果一枚、誓詞一紙,印王鞠躬以巾或手,敬受賜物,額手謝而退。”如此等等。南海見之,百感雜陳,“於是吾心惻惻然,非痛印王也,痛吾國也。”倘若吾國各省自立,在列強環伺之下而滅國,“種族億兆,河山壯麗,皆付他人矣。”即便在殖民者門下,竊一日之王號聊以自娛,也隻是搏銀錢一角,糖果一枚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