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印度——大地古國興衰(3 / 3)

亡印度者為誰?麻剌加人乎?大英帝國乎?非也,印度人自亡印度也!

康有為對印度之情有獨鍾,是和中國相比較後而發自內心的,其隱而未發者似為,他日印度獨立而複國,前程未可限量也。以地言之,須彌山下平原萬裏寸寸膏腴;以開化言之,印度開化在六千年前,“十進之數學則希臘自印度傳來”,“四千年前已有婆羅門四書院矣”,其著作之“精博偉異,已類我六經諸子,且多有出我六經諸子以外者矣。”雖亡國,卻“舉國二萬萬人皆婆羅門教,守教至堅”,不為英國人所變。正所謂強力可以占地奪物,心不可掠也!康有為又論:“若謂文學、工藝中國獨美,以此誇比於印度,抑可謂過班門而弄斧也”,歎印度古昔文學之盛,梵語之文法造句,典雅精微,實為世界之珍稀,南海以為,梵語之“造句調音”,廣被希臘、羅馬、日耳曼、英國、波斯等吸取,“除中國外,大地無不師印文者矣”。其物理靈魂之學,博大精微,三藏之經,精深奧妙,且大行以中國。而故宮陵殿等“建築之精工偉大,間架奇詭,皆為中國所夢想未到。”印度古建多用石,以白石雕花鏤采,巨高巨大,不可思議。南海並由此推測印度背倚須彌,其初民未居原野,必居山洞中,其後漸辟平原,不忘其溯,故印人宮室必以石,必多戶多柱,駢列洞垂。若其神祠、王宮,尤其山洞之王環偉者……(《印度遊記》之序)保存良久而眾,南海深愛中國,也因此對國人之妄自菲薄,妄自尊大,崇洋西化,深惡痛絕矣!

本文與答南北美洲華商書,曾合印為《南海先生政見集》、民國後輯入《不幸而言中不聽則國亡》一書,而在本文之後尚有大段跋語,應為出版時康有為所加,蓋其時軍閥割據,虎狼相爭,南海所說不幸而言中。在跋語中對門人“妄倡十八省分立之說”,痛斥狠責,亦前所未見矣!為曆史所見證,南海先知之高明,將此跋語全文錄於後:

觀印度分立以致亡如彼,亡後之慘若此,可痛可驚甚矣!吾國本未分為列邦,何有於聯?而吾國人號稱海內知名人士,乃日倡聯邦之說,以亟亟師印度焉。蓋惟恐中國一統之長治久安,而亟欲分立自爭而促早亡也。頃少年新學者之說,粗讀日本之翻譯書,稍知歐洲之掌故,謬引歐史,謂自古無有不分立者。彼未知歐洲之政,自希、羅之後,封建內爭,中世黑暗,實至近二百年而始開,何足比吾國二千年一統久安之盛治也。若引唐末藩鎮之亂,謂中國何嚐不分立,豈知中國每號稱盛時,若漢、唐、宋、明,國必一統,號稱衰時若三國、六朝、五代,國必分裂。此最淺事,不待繁引,雖有辯口,豈能引歐洲中世黑暗世紀封建日爭為盛治耶?即今滇、黔攻川,滇、桂攻粵,慘禍已不忍言;若更導之聯邦,教令分立,則廿二省日相戰爭,直為印度而已。夫既分彼疆爾界,則必各欲肆其封而增其力,雖有賢者,必不能免者也。然則安得不力競而日戰耶?觀龍、陸姻親而爭地相戰可證矣。

若謂有憲法以定之,則可各奉行憲法,各安封域而無爭戰;吾國之學者又或謂聯邦之義,非聽今之督軍割據也,乃地方自治也。則試問中、南美洲各共和國皆為聯邦製,省長皆地方自治所公舉,而何以日尋幹戈、民生塗炭,彼豈無聯邦憲法哉?何以藐視而不顧乎?蓋天下自有事勢,非學理所能空言。即謂先空言而後實事,則為中國計,隻能計中國久遠之全局,而不可顧一日目前之利。故為事勢計,則言聯邦者,必無術令督軍上奉兵於政府,下分權於地方也。徒令分爭,則何必教猱升木乎?若謂學理應爾,則數千年一統之中國,豈可教其分裂?方今中國一統,猶喘喘不能自立,況分裂為無限小國乎?即今廣東有莫榮新之政府,有李耀漢之政府,有龍濟光之政府,有孫文之政府,有方聲濤之政府,有海軍之政府,有聯邦會議之政府,一廣東已分為七國矣。若行聯邦,則中國必當分為數十小國,豈非真為印度乎?豈非促亡以資一強鄰乎?列藩與諸公殆忘今為何時,用其三國、十六國、十國割據之舊識,而塗以歐美聯邦之說以相媚樂,而仍守閉關內爭之習,而忘漁人之蚌鷸與拾也。諸公終日飽食,摩腹無事,掉筆搖舌,妄放高談,曰聯邦聯邦,曰邦聯邦聯;小民無知,震於諸公之盛名,或學者之雄辯而誤信之,則中國殆哉!美、日一言而夷吾為保護國,再進乎則不知所屆,其亡其亡矣!

近廿年來,自吾愚妄無知之門人梁啟超、歐榘甲等妄倡十八省分立之說,至今各省分爭若此,此則梁啟超之功也。歐榘甲作《新廣東》一書,流毒至今。今《新廣東》如其願矣,而新廣東分為七政府,生民糜爛,則歐榘甲之功也。不料今者某君又倡聯邦之說,騰報全國,議論紛起,大率恐中國太壽而促其亡而已。今俄革命後分為九國,將亡於德矣。能不聳乎?統合十餘年來各新學者之說,拾歐美唾餘,高談革命、自由、共和、聯邦一切之論,自以為知新得時,皆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奇謬大愚,發憤以亡中國而已。嗚呼天乎!以五千年根底鞏固之中國,苟後生不愚,妄倡此謬說者,何致中國危弱一致於此?君子一言以為智,一言以為不智;凡我邦人,遠鑒印度之亡,近鑒俄國之裂,尚慎之哉!遠覽卻顧,無發瞽言,毋倡謬說,毋發憤以亡國。此書當時專為教告梁啟超、歐榘甲等,二子離索既久,搖於時勢,不聽我言,謬倡新說以毒天下。吾國人尚慎鑒之,勿甘從印度之後也。

康有為書罷長歎:“其亡!其亡!係於苞桑。”

且放下,放下此一切塊壘所堆積之憂患,望雪,望日光與月光下之須彌山雪,還有大吉嶺後嶺茶園,茶花皆白,十裏夾道,南海有詩記之:

大吉嶺頭茶有名,

短叢覆嶺葉青青,

鬆陰夾道引流水,

十裏白花生素馨。

夜宿刹都喇茅店,遊婆羅門廟,但見猿猴無數,見人不走,施以豆則爭來,亦異觀也。南海詩雲:

遙尋古教刹都喇,

落日牛羊滿原野,

塔廟千重猴萬億,

來看合掌婆羅門。

茅蓋蘆簾白粉屋,

繩床無褥來一宿,

隻見恒河無佛蹤,

短牆月上照幽燭。

推想起來,康有為夜宿之茅店,應是極為簡陋之小客棧,以繩為床,且無被褥。

印度宮殿,康有為印象最深者,當是沙之汗帝故宮陵,是日夜遊,月色如銀,臨恒河,以白石為塔,塔則高參入雲,影則倒插恒河,康有為歎為觀止:“地球巨工未有過此,其精麗亦與羅馬彼得廟同冠大地矣。”然英人以為公園,有西來之女曼歌輕舞於林間,南海有感愴矣:

遺廟尚存摩訶末,

故宮同說沙之汗,

玉樓瓊殿參天影,

長照恒河月色寒。

又遊印度舍衛城外三十八裏處,得佛舊祇林須菩提布金地遺址,殿基猶存,“遺柱三百有四,其西南則半圮矣。環廊尚有三麵,皆純石,半完半坍。”保存最完好者乃西南一堂,崇牆三重,巋然壯哉!餘皆為回教所毀。南海登塔四望,但見群崗騰躍自鷲嶺馳來,環繞重裹,其氣象印度他處所無,是有佛生其間也。今已頹垣斷壁,無佛無僧,“大教如斯,浩劫難免”,其餘一切,皆可類推也。南海“感愴無限”,車上得詩,蒼涼意濃:

印度萬裏無一山,

舍衛大城鷲嶺環。

粗石怒奔走平原,

抱回佛窟營中間。

萬裏無一山者,蓋南海所見印度自須彌山以南,平原膏腴之大且饒也,惟舍衛城鷲嶺獨起,“高數十丈且石氣莽蒼,餘山皆土平,亦異境也,宜佛產於是矣”,而得“抱回佛窟”之句。斷牆殘壁,淒然成列,南海所傷心者也:

未登闕裏撫遺檜,

先來祇樹訪布金。

地上三千年教主,

頹垣壞殿愴餘心。

避居雪山,思古憂亡,著作累累,然南海亦自有南海之樂,冶遊也,芳草也,從卡拉吉打遠購鬆七十三株,寄到大吉嶺時恰為除夕:

雲鬆滿山館,

所乏隻繁花。

遠購經千裏,

泥封滿一車。

海棠紅覆地,

石竹翠盈家。

避地應無日,

幽居莫歎嗟。

大吉嶺山館林木中係秋千,南海蕩之否?

入春忽忽已三日,

去國迢迢已四年。

花樹怯寒尚含蕾,

峰巒近疊總吹煙。

中原萬裏無消息,

大壑千尋獨醉眠。

且喜林園有餘地,

更饒狂放係秋千。

偶得清閑,南海便於大吉山館園中侍弄花木,一一清點,移花數樹,作記:

老鬆六十有三株,

芍藥玫瑰一百餘。

可笑老夫無用處,

移花數樹作功夫。

南海又遷居大吉嶺公園之側,“花竹幽勝,生平園居之樂,未之有也”:

屋主東鄰善種花,

綠蘭紅架翠交加。

登高獨看須彌雪,

循隴頻巡大吉茶。

竟日無人更無事,

看山歸馬緩歸家。

生平無此幽居勝,

憂患何須傷歲華。

《易》曰:“易之興也,其於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南海忘憂,南海豈能忘憂?暫忘而已,不傷歲華而已,逋客之路憂患之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