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歐遊——推求物質救國(1 / 3)

第三章 歐遊——推求物質救國

第三章歐遊——推求物質救國

四方之門,

其誰從焉:

西北辟啟,

何氣通焉?

日安不到,

燭龍何照;

羲和之未揚,

若華何光?

——屈原《天問》句

一九○三年癸卯,新正十二之夜,才係秋千又去夜遊,偕同璧繞行大吉嶺而步月,山路上下,月隨人移,燈火樓台,恍若故國,山崖有路,亭幾可歇,南海有詩記道:

廿裏環山路繞欄,

真成七寶鐵圍山。

百亭排幾危崖上,

萬木驚濤曲徑間。

上下樓台占丘壑,

億千燈火綴煙鬟。

月明扶杖尋幽去,

白道迷雲夜不還。

所謂天有不測風雲,須彌山可以為證!正月十四、十五、十六,南海每夜踏月望雪,遊興正濃,不及月底,大吉嶺忽然雨雪紛紛,須彌山上新雪複舊雪,大吉嶺下茫茫路不見,“臥病將絕糧”,畢竟是不再年輕了,漂泊流亡,康有為年已四十六歲,寒猶不足,消息阻絕,道路隔斷,且麵對斷糧之虞,南海淒然為詩:

萬裏漂流棲絕域,

一春影事落繁花。

繩臥高床無薇蕨,

大雪彌山雪又加。

三月,雨雪已停,道路重開,康有為得信知榮祿死,遂“辭英人保護,自印度出,漫遊緬甸、爪哇、安南(今之越南,筆者附識)、暹羅(今之泰國,筆者附識),還港省母”後,南海又有歐洲十一國之壯遊,而後至美國。何為壯遊?南海有言:“將盡大地萬國之山川、國土、政教、藝俗、文物,而盡攬掬之、采別之、掇吸之,豈非凡人之所同願哉!於大地之中,其尤文明之國土十數,凡其政教、藝俗、文物之都麗鬱美,盡攬掬而采別掇吸之,又淘其粗惡而薦其英華焉,豈非人之尤所同願耶?”

壯遊者,其遊博大也。

壯遊者,又豈止博大攬觀,尚需采擷掇吸也。

壯遊者,博大攬觀、采擷掇吸之外,且得淘其粗劣而薦其英華也。

然壯遊不易也。世界大地為山海隔絕,舟車不通凡幾千載,遙望而已,遙望之不足遙想而已,目力之下,仰望雲去雲歸,天下而已!天下為何?恍恍惚惚兮!華夏多少先哲,為區域地理所限,“蓋皆遺恨於是”。

康有為是幸運的,斯時世界之重大發明、科技的最新發展,“凡歐美之新文明具,皆發於我生百年內外耳”。(《歐洲十一國遊記》自序。下同)而縮短,方便大地交通之“神具”其時為汽車、汽船、電線,“汽船成於我生之前五十年,汽車成於我生之前三十年,電線成於我生之前十年。而萬物變化之祖,為瓦特之機器,亦不過先我生八十年。”於是,在康有為筆下,出逃流亡,風雪漂泊,孤苦一生,卻成為一大幸事,蒼天所恩賜,命運有安排,目睹、親曆歐洲及美國之物質、科技的種種先進繁華,先掇吸再吐出,回報自己的祖國,認定中國亦必有此強盛之日,南海盡掃一切流亡跋涉之愁苦,豪情又複上書維新之當年,而心存感激:“萃大地百年之美靈,竭哲巧萬億之心情,奔走薈萃,發揚飛鳴,磅礴浩瀚,積極光晶,彙百千萬億之泉流而成江海,以注於康有為之生世,大陳設以供養之,俾康有為肆其雄心,縱其足跡,窮其目力,供其廣長之舌,大饕餮而吸飲焉!”

敘述康有為歐遊之前,以上文字已可略知康有為胸懷心境之廣之深,張極於兩端,一端為古,華夏五千年,印度六千年之古文明,盡力保存發揚之,可稱其舊也;一端為新,歐洲文藝複興以後工業、機器、物質的開辟與雄厚,欣然薈萃掇吸之,當時之最新者也。無此兩端之張力,無此新舊之融合,何來胸境?何來氣魄?何來中國近代第一人康有為?南海自雲,流亡七年——尚有九年還待流亡——已“汗漫四海,東自日本、美洲,南自安南、暹羅、柔佛、吉德(今吉打)、霹靂、吉(今吉蘭丹)、爪哇(今屬印度尼西亞)、緬甸、哲孟雄、印度、錫蘭,西自阿剌伯、埃及、意大利、瑞士、澳地利、匈牙利、丹墨(丹麥)、瑞典、荷蘭、比利時、德意誌、法蘭西、英吉利,環周而複至美。嗟乎!康有為雖愛博好奇,探頤研精,而何能窮大地之奇珍絕勝,置之眼底足下,攬之懷抱若此哉!……天之厚我乎,何其至也!”然後才有本書卷首所言,康有為將為采藥配方之神農,歐遊及美國之行後,南海尚有俄羅斯、突厥、波斯、西班牙、葡萄牙未至也;於美也,其中南美未窺。而非洲未入焉,其大島,若澳洲、古巴、檀香山、小呂宋、蘇祿、文萊未過,則吾於大地之藥草尚未盡嚐,而製方其能謂其不謬耶……而猶有待於遍遊耶?”雖如此,康有為已經迫不及待了,“天既強使之為先覺以任斯民矣”,南海毫不謙虛地認為自己是個先知先覺者,此天之所使也,而歐洲十一國已置之眼底足下、攬入懷抱,此種近距離窺探之感覺,中西異同之比較與碰撞,南海親曆其間,受之於身,激之於思,發之於心,急欲為中國治病而先發明之:物質救國論!南海並且斷言,中國幾千年文明“實冠大地”者,偏重於道德哲學,“而於物質最缺然”。物質又不僅僅是船堅炮利,“未知其軍兵炮艦有其本也。”本為何?先以為民智未開而辦學,後以為歐洲之強在其精深之哲學,“在其革命自由,乃不審中國病本何如,乃盡棄數千年之教學而從之。”南海向國人傾訴道:

歐洲百年來最著之效,則有國民學、物質學二者,中國數年來,亦知發明國民之義矣。但以一國之強弱論,以中國之地位,為救急之方藥,則中國之病弱非有他也,在不知講物質之學而已。

“物質救國論”此一寫成於一九○四年二月,距今一百零七年!然今日讀之,仍不乏蒼茫曆史中的新鮮感,我們羞於談錢,說利,以舉國之力批判過“物質刺激論”。一百年前說物質為基礎、物質之美好、之誘惑,而對國人輕物質、獨鍾精神之傳統的批評,並強調物質救國的,康有為也。

荷蘭,鴿市道大市之出海口,地名山泵,一間舊屋遺跡,已存世二百八十年,於馬車不通處,步行小徑可見一屋,屋以木板為主,高六七尺,如中國沿海漁家屋,屋分兩室,深有兩丈,半傾半頹,木架扶之。入門即為灶,煮飯食處,陳一桌數幾。屋內“西北隅一櫥矮短黑色”,此為床也,“前垂遺帳,丈二尺許,環紗已破,汙舊黝黑。”而內室為作工處。此屋,陋室也,誰人居之?曰:俄彼得大帝,彼得何以居此僻陋汙穢之地,“安之數年,忘其苦辱?”學造船而親執勞役作苦功也。康有為之《物質救國論》以《彼得學船工》為開篇。

早在光緒二十四年(1898),康有為宣傳、鼓動變法之重要手段,便是編纂世界各國以變法圖強者,供光緒帝讀而采鑒之,進呈的此類譯著多達十餘種,對康有為打動至深,從而南海希望感動光緒帝,痛下變政決心者,為先後進呈的《俄彼得變政記》、《日本變政考》。南海念念不忘彼得大帝者,彼得親學船工為一象征,而變法,而由貧弱轉強大,要者,先為君王思變,政也、國也,方能變,所謂以君權變法是也。南海在《彼得變政記序》中寫得:“大彼得知時從變,應天而作,奮其武勇,破棄千年自尊自愚之習,排卻群臣阻撓大計之說,微服作隸,學工於荷、英,遍曆諸國,不恥師學,雷動霆震,萬法並興。”書中彼得之改裝別服、隱姓埋名、親臨工場,甘居陋室、不恥下問遊學於瑞典,學船工於荷蘭,再訪英國、法國、德國,以其親見、親聞、親曆之種種,比之於俄國,而斯時俄國,南海在《彼得學船工》中稱:“夫起自野蠻荒寒之小國”也,何等“野蠻荒寒”?康有為在《俄彼得變政記序》記:“考俄之始,乃以八萬兵敗於瑞典萬人,乃割邊地於瑞國,無學校,無練兵,無通商,無製造良工,愚冥狉榛,既蠢且頑,昧塞小弱,岌岌殆亡,固有甚於吾中國者。”嗚呼!如此不堪之俄國,原來!彼得親力親為並“令群臣子弟分往意大利學製小船,往荷蘭學製巨艦”。“彼得念歐洲各國所由強,在於工藝,大募法、荷、瑞巧匠,麵試其技,優者招往本國,開廠教工”等等。如此變政“三十年間,乃辟地九千方裏,聲震全歐,後世承之為第一強國者,則以彼得自知己國所短而采用各國之工藝故也”。“故遍觀各國,有物質學者盛強,無物質學者衰微。是故彼得聚精會神,降誌辱身,不憚勞辱,竭國力而為之,而即及身收其效也。合大地古今之帝王,無有能舍國遠遊,雜廁傭工,親執勞役者,惟彼得一人能之。是其英絕之心力絕出千古,故俄之驟長亦絕出一時也。”(《物質救國論》)

康有為縱橫歐洲大地,又發強弱之論,英國為“先倡物質而最強”。雖然,德國擁有康德;以一切平等自由之說發明自法國;但,英國“勝法而據印度,得亞丁,撫有加拿大,於是收澳洲,以海軍、商業冠大地,而聲威之赫奕,語言文字之通達,歐洲列強無及之者,即強霸之法亦退讓而遠讓之,則以英國最講物質之學、植產之義故也。”康有為對汽機即蒸汽機的讚頌、豔羨,幾至無以複加,往訪蘇格蘭愛丁堡瓦特故居,可稱為南海一大心願也。及至瞻其像、讀其銘,深以來遲而自責。又曆數阿克來之造新器、格爾布敦之創新織、馬之製煤氣燈,如此等等,不勝枚舉。而達爾文又開生物進化之偉然新論,“更因物質而令道德人群皆一新焉。”再溯而推之,南海認為“撥千年黑暗而致萬裏光明者,則倍根創實驗學派,為之先驅。”進而,南海認為“凡英國之學派皆偏重物質,故能致此大效也”。

無疑,二十世紀初葉,康有為是最具世界意識的一個中國人,是首先提出“國之強弱,視蒸汽力”、蒸汽力即國力的中國人,並且認為:“機器雖粗物,然輪船、鐵路凡百製造,以縮地通天,開物成務,變化一切,實皆賴之”——因而,康有為又是第一個提出,並構建以物質為基礎的中國近代化藍圖的思想奠基人。康有為乃拓荒者,康有為乃近代工業文明之歌頌者。

康有為為“縮地通天”改變了世界的蒸汽機傾倒,對華忒(瓦特)在《英國遊記》中濃墨重筆為之讚道:“雖光電諸學有以佐成之,非一人之功,然華忒未出之前一世宙,華忒已出之後一世宙,具大法力,轉大法輪,有功德於世,孰有若華忒者乎!吾今日遊,觸目隨身,無一非汽機之用,即無一不受華忒之賜,宜英人以為複生日也。”美哉!今之讀有為者,甚或可以有此大膽一想:正是蒸汽機這一“粗物”,改變了康有為對世界和文明的若幹觀點,於粗精之間,“重鑄新中國”此一理想之具體化,因汽機之轉動而為法力,而為法輪,對形而下之物質有新的解讀。耐苦不死之神農,采獲大焉!

若謂瓦特之英國使南海傾心,而神往者卻是德國,以蒸汽力為一國強弱之標準,康有為在《德國遊記》中以搜集的資料為例,清道光二十年即一八四○年時,法國汽機之馬力總和為90萬,德國僅40萬。至光緒三十一年即一九○五年時,法國為491萬馬力,而德國已遠超法國達765萬馬力。再以汽船例之,一九○四年時法國為49萬馬力,德國為89.55萬馬力。以馬力即國力言之,德國之上升,法國之滯後已可知兩國日後之孰強孰弱矣。但其時領先於世界者仍為英國。後來,德國日益強盛,在《物質救國論》中,康有為由德國之已強思及中國之可以圖強、必然能強而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