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之昔者哲學尤眾矣,而久弱於法,自勝法後,專講物質、工藝、機電、電化之學,事事業業,皆有專學,講求不過二十年,今遂勝於英……故德、美兩國,將來雄飛大地,為英代霸,可決決也。
康有為能不感歎唏噓:
夫以德國之小國寡民,大治物質學二十年而霸,英即讓之,況於十倍德國之中國,以全國二十年之力講求之,其何有比焉!
《物質救國論》中康有為專辟一章為:“論中國古教以農立國,教化可美而不開新物質,則無由比歐美文物。”
自人猿揖別之後,東西文明分途,中國以農為本,以農立國幾千年,“蓋人道之始,惟需衣食,聖人因人道而為治也,乃以勸衣食為第一要務。”勸農勸耕,治水即治國,並有農時節令,精耕細作,專意農桑,衣被天下而天下治。幾千年農耕傳統,催生了華夏民族特有之文化、文明,並於歐洲之中世紀,中國封建社會宋朝時,無論物質與精神,均達致世界之頂峰,而以天朝大國自許,有萬國來朝之榮焉!然世界在變,無時不變,無事不變,此《易》之道也,《易》之係辭為孔子手製,且尚有他經,然當國者為一姓天下不知變,不願變,到清時已為病國病民,對內專事搜刮小民百姓,對外則以割地賠款為能事,是有康有為出,是有康梁變法而被鎮壓屠戮!
破幾千年以農立國之傳統,而講求新物質,進而代之以麵目一新的強國之道,此康有為先知先覺之又一端也。
在《德記稿》中,康有為說“古之富國以農,今之富國以工商……德今日躋富強皆以工商也。其農業且勿論,惟其農夫則大減,工商則大增,此最可留意也。”康有為其實已在論述農業機械化、現代化,乃至以工商部分地取代農業,告誡我們“最可留意”者,若今日改革開放之中國,正為之奮鬥者耳!於此,也可讀出康有為自身思想的一點變化,即較之以往之偏重政治製度之考量,而變得更為豐滿,南海所見之歐洲現實,所掇吸、采集之種種良藥,可歸結為一個字:新。康有為如此說新:今日物質學之既新、蒸汽、電化之機日出,無一而不易為機工之世界矣。校之於勞手足而為農世界,其比例可得而考焉。“機工之世界”,即工業時代也;“農世界”即農業社會也。康有為又說“農世界”何以必得進入“機工之世界”?
康有為言汽機論物質救國,以其一貫風格縱橫馳騁,突顯物質之於世界各國,人類福祉之重要,機工世界之勢不可擋。並有一係列“新”字:新物、新製、新事、新業、新物質,以及物質學等名詞,又有“故夫文明者,就外形而觀之,非就內心而論之”。呼之欲出者,實為另一新名詞:物質文明。然在強調物質、物質文明之重要時,康有為的“非就內心而論之”,似有偏頗,且在論述中亦有自相矛盾處。如言印度,南海認為是“風俗之至仁厚者,應以印度為冠焉”。故事:南海常與印度友人同行同遊,“中途忽抱曳吾繞道行”,南海不解而詫異,印度人“則指地下之蟻隊,慮吾之踐之也”。原來是擔心康有為踩踏螞蟻,一蟻亦一命也。南海居室中有蟲,命印度仆人撲殺之,仆不從,“責之則力爭之,以為不仁,終不奉命。”後南海與印仆協商,放之室外,“乃奉命。”一蟲亦一命也!凡是一切生命,印度人皆珍之惜之愛之護之。康有為又記道,深入印地之窮鄉僻壤,那裏的窮人“皆寂然坐道”,不會鬧嚷,且無喧嘩,有客來則讓道,頌經於途,隨所在野人家皆可入宿,把床讓出,自己席地而臥,且“受餐與被”,將行,康有為以金錢相贈,印人不受。印度之民,愛及蟲蟻,頌經修行,不爭鬥,不尚武,“故二千年來,累滅於外族。”是何故?康有為作結說:“則道德之舉鞭辟太深,仁厚遜讓之俗太甚所至也。今印度既滅,降為奴虜,為萬國所輕賤久矣。如以道德論文明,則吾斷謂印度之文明,為萬國第一也。”不能簡單地說,康有為把印度之亡,歸於道德文明深厚,而野蠻爭勇者反能勝出,南海在初見物質強盛,講求物質文明時,確有偶或無暇旁顧,不及其餘者。隨後於述及美國時,便有了修整,鋒芒所向卻是物質富強之另一麵:一國一社會,於物質充裕之後,“以尚富為俗,故恥貧而好利,有可以得金者,無不為也。”當時美國以蒸汽機所代表的工業化發展神速,“今大地號為最富盛、好自由之國也”,而凶殺犯害,親人互殘,蓋為其財。康有為聞僅芝加哥一埠,每年捉將官裏者“凡二十萬事”,又聞一歲殺人萬數,“多於英之滅波(波蘭)焉。”以當今之語言之,一切向錢看,無所不顧也。康有為另有憂焉:“然則所謂富強者,則誠富強矣,若所謂道德教化,則吾未知之也。”南海於此有明言道:“是其所謂文明者,人觀其外之物質而文明之耳;若以道德風俗言之,則忠信已澆,德性已漓,何文明之雲?美猶如此,何況歐洲各國日處競爭之中,如沸湯盤馬者乎?抑無待論證也。”
歐美列強以物質之競爭,激烈而如“沸湯盤馬”,康有為之先見之明,不待多久便有論證,其所憂者,所深憂者,實為物質富強之後,精神道德之淪喪,亦即“就外形而觀之”之物質文明,因此故,文明不僅是“觀其外之物質”,還應包括道德風俗、忠信、德性等“就內心而觀之”之道德文明或曰精神文明。
於是故,在反複強調物質,及農業社會必須改變而進入“機工”時代亦即工業化時代之同時,南海又有深長提醒我國人:推求中西異同,取歐美物質之長而補中國之短,為其時中國“急救之方”,然大醫良方必有君、臣、使、佐之配伍相得,也因此,國人萬勿棄吾國幾千年之傳統道德而妄自菲薄,中國有勝於歐美者也。
故以歐美人與中國比較,風俗之善惡,吾未知其孰優也。推其孰為衝繁簡僻乎,則道德俗尚之醇美澆漓可推也。如以物質論文明,則誠勝中國矣。若以道德論之,則中國人數千年以來,受聖經之訓(此指六經,徐剛識),承宋學之俗,以仁讓為貴,以孝弟為尚,以忠敬為美,以氣節名義相砥,而不以奢靡淫佚爭競為尚,則謂中國勝於歐美人可也。即謂俗尚不同,亦隻得謂互有短長耳。中國自古禮樂、文章、政治、學術之美,過於歐洲古昔,見於大地萬國比較說,既無待言矣。今者宮室、器用之樸拙,蓋由峻宇雕牆垂為大戒,機巧奢靡視為淫風,亦由道德之說鞭辟太過致然,非人巧有不如也。齋路士者,英國監布烈大學之漢文總教習也,嚐曰,華夏人之勤學及多識字,過於歐人。其貧苦而好學,不求利達,殆天性也。
瓦特之蒸汽機、歐美之物質,康有為目睹而心動,向往,卻並沒有把南海驅往一切崇洋之路,康有為格外強調,“論歐洲,中國之強弱不在道德哲學”,現身說法說:“未遊歐洲者,以為其地皆玉堂瓊樓,閬苑瑤池,以為其人皆神仙豪傑,賢聖明哲,以為其政皆公明正直、平等自由。”一言以概之:歐洲即天堂也。康有為在遍遊歐洲十一國之時,所見的乞丐、窮困、饑寒、殺掠、淫盜、貪詐……“一切人情風俗事勢,乃皆與中國全同化合而無有少異。蓋凡人道皆有形骸,則皆待於衣食居住。”且不說中世紀時西方不亮東方亮,“即在近世論道德之醇厚,我尚有一日之長,即不易比較,然亦不過互有短長耳。”凡吾國人,倘因今日之歐洲以其一日強富,“而遂一切震而驚之,尊而奉之,自甘以為野蠻,而舉中國幾千年道德教化之文明一切棄之,此大愚妄也。”
中國缺少者,所以被欺淩者,物質也。“而所最大敗遠不如之者,即在一二百年間新發明之工藝、兵炮也。凡歐人於百年來,所以橫絕大地者,雖其政律、學論之有助,而實皆藉工藝、兵炮以致之也。”康有為在認定棄中國幾千年之道德教化文明為大愚妄的同時,大聲且反反複複疾呼者惟此一詞:物質!物質!“所以遜以歐人者,但在物質而已”,並直言我國傳統文化之缺陷:“吾國人能講形而上者,而缺於形而下者。”即長於坐而論道,說經,考據、注解,雖有《孫子兵法》,雖然中國最早發明火藥,卻對造器、兵炮、艦船等等可以衝鋒陷陣之物質,一律陌生。形而上盛之極,形而下衰之極,是有康有為之驚天一問:“然則今而欲救國乎?”答案為:“專從事於物質足矣!”又有連珠妙語:“若舍工藝、兵炮而空談民主、革命、平等、自由,則舉國人皆盧騷、福祿特爾、孟的斯鳩,而強敵要挾,一語不遂,鐵艦壓境,陸軍並進,挾其一分時六百響之炮,何以禦之?”康有為揭示了物質力量在競爭之世之雄霸與強力,它可以摧毀一切美好之事物,舉凡和平、家園、先人留存之古殿舊物,乃至即便“人人為柏拉圖、亞裏士多德、耶蘇與佛,無數無量,亦皆供人宰割之具,奴虜之用而已”。徐剛曰:先知與偉人之哀,思想與精神之痛,莫過於此也。或者又謂:先知、偉人,其思想其精神不死耶!豈不死?毒酒既喝豈不死?譚嗣同等頭既被砍下,身首分離也,豈不死?古來征戰白骨層壘萬骨皆枯,豈不死?或者再謂,有傳人而前仆後繼,然後繼者之後又有後繼之屠刀、槍炮、暴力,後繼者亦生死未卜也,有萬幸不死者而發揚之,隻可謂一死再死於前,偶有逃生者,命也。死而不死,象征也。於是,康有為說:“不觀耶蘇之生於猶太乎,不數十年而猶太為廢墟,七十萬人移於羅馬,科重稅以築哥林多廟而已。夫耶蘇為歐人之教主,而無救於猶太之滅亡。”不僅猶太亡矣,且耶蘇被釘十字架矣!故國不容先知若此?非但故國不容,且物質之暴力鐵釘釘於肉身也!又如佛教,南海謂:“佛能為東亞之教主,而無救於印度之滅亡”,其理一也。合掌念經,慈悲為懷,哪擋得英軍之槍彈?不死者,惟其精神、教義也。
物質如兵炮,於大地國家均不可或缺。有國便有界,便有地,便有城,便有人;國與國有競爭,甚至由競爭而戰爭,攻城略地,有守土衛國者之兵炮,也有強占他國之兵炮,孰輸孰贏,兵炮物質之威力大小決之,康有為告訴國人中國廣東之門戶是如何洞開的:
夫百年來歐人之強力占據大地者,非其哲學之為之也,又非其民權自由致之也,以物質之力為之也。汽船創始於嘉慶六年,至道光十一年遂以二艦駛入廣東,而盧敏肅督粵,調水師二萬、帆船三千,不能拒之。嗣是二十年間而開五口、開十一口,入北京矣。美之侵日本浦賀亦然。而安南、緬甸之滅,皆以此故。假令今日汽船未出也,則雖以歐美之文明事而加於今日十倍,為不能於中國少有所損也。有汽船之後,其壓力之速如此;未有汽船之前,則亙古萬年不相通。即如墨領周地球之後,歐人文明新學亦大進矣,而三百年相通以來,無分毫之能侵壓。當彼百年前,英既全滅印度矣,其勢亦已橫厲矣。而道光二十年時,領事義律尚拜跪於粵督前,戢戢惟謹。及汽船之速率日加,則舉歐西一切精奇之器藝兵力,盡舉而壓入,故致近來之戚戚也。故魏默深謂師其長技以製之。當時固未知歐人之別有文明、道德、法律、政治、文學、哲理之盛,而就中國本有之文明論之,則保國之道,中國所缺乏者,乃最在物質。假令當道鹹之世,乃遲至同治、光緒初時,大獎勵新器藝、新思想,則今日之製作已數十年,以我國力之厚、人民之慧,已可與歐人並驅爭先矣。豈複有來侮者乎?然則魏默深之論,至今猶為至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