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詩記——斯亦微言大語(3 / 3)

康有為又考墨西哥人種,除華工築路在墨掘得一銅鏡,上書漢字福壽吉祥外,又考語言,“黃日初請一墨人教書”謂其種出於吾族,壺瓜曰瓜壺,粟名曰米粟,用法皆同。”南海又細察五百年前之王宮故廟,“似吾國北方廣式紅牆層門,其石刻與西伯利亞博物館中物皆同”,於是康有為判定,乃知確自鮮卑傳來也,亦有詩以記之。

一九○六年,康有為諸多詩作中有二詩不能不記,一是諸子送行,擘蟹攜酒,然詩中之雄心空抱,壯圖不成之沉鬱,濃而不化也。另一首記夏穗卿遊美未遇,夏氏才情過人,於佛、於史有深研,尤為史前文明,好飲,與康、梁有深交。拙著《少年中國夢——再讀梁啟超》(作家出版社)於夏氏曾有記述,惜乎其性清淡而著述留存無多:

光緒三十二年三月,將放西洋人美探必固,泛舟垂釣入探馬施河,故人有自數千裏

來送,攜酒擘蟹極樂。賦詩以記送行諸子之深情也

菰蘆瑟瑟水如油,滄海茫茫試泛舟。頗欲釣鼇旋地軸,且將擘蟹對濤頭。

浪花撲袖高三尺,仙夢隨風度十洲。大西洋水深千丈,送我深情記此遊。

聞夏穗卿遊美,道左不得見,懷以詩

不見雲間夏彝仲,文采黃中絕世無。幸我延英未推轂,喜君浮海騁長途。

劫灰飛盡何生世,逋客遷流遍海隅。猶憶京津汽車道,九年契闊共艱虞。

寫夏穗卿詩有:“幸我延英未推轂”句,原稿本有注:“戊戌擬薦君入懋勤殿直,未上奏而禍作。”幸也,否則恐牢獄之災難免,其時,京城士林,無有不知夏氏與梁啟超交好,亦為康有為極賞識者也。

一九○六年六月,康有為再入歐,五渡大西洋,放歌:

浩浩乎浮天渺無涯,洪波如山,蛟龍是家,翻壓巨艦,檣折眾嘩。

四海皆汪洋,西洋尤深鯨鼉拏。嚴冬無風不可渡,老黿吹浪白日遮。

東羅美洲,西限歐羅巴,北浮坤蘭接冰海,時有雪山流出照霓霞。

南通南極不可到,莽莽囊括非利加。邇來千百萬億歲,豈經人跡一泛槎。

美洲大陸十萬裏,朊朊原野莽煙花。落機母山安底斯,隻有丫士惕人種之所家。

豈有文明開新地,隻循太平洋岸捕魚蝦。秘墨遺文久滅絕,但餘破殿供摩挲。

若無科侖布,豈睹電燈汽道照雲霞。驟然辟新無限土,動植繁怪可驚呀。

世久人多國土窄,資此移殖民富加。南美巴西阿根廷,豐原萬裏蔽榛蛇。

長流浦潏亞馬孫,護溉神皋饒仙葩。架非煙藍乃土產,可移百穀種桑麻。

吾國生繁養不足,殖民尋地吾久查。樂土樂國無如此,廿年緯久谘嗟。

航海誓開新國土,移吾種族新中華。雖知此願未易就,指圖向若吾先誇。

嗚呼天地無盡藏,冒險勇浩鬼神訶。噫嘻科侖布之功,酬酒讚歎豈有他。

五度西洋如庭戶,側身望洋頻歎嗟。

五渡大西洋,康有為念茲在茲的依然是“航海誓開新國土,移吾種族新中華”。是年(1906),南海大放悲聲、哀慟無盡者,為梁鐵君之死。據康同璧《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記:“鐵君,南海佛山人,為先君二十年老友,少遊俠擊劍,既乃折節讀書,好王學佛學,工畫,業商於梧州。聞先君戊戌蒙難,遂棄家從亡,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十四到津,擬謀刺那拉氏,為袁世凱所覺,毒殺之,近世烈俠未見其比也。”南海作《哭亡友梁鐵君百韻》題下小注雲:“君名爾煦,南海佛山人,故鴻臚寺少卿梁僧寶從子。死節於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十四日,年四十九歲。”南海詩中可知,鐵君與南海同歲,南海從朱九江讀書禮山草堂時,梁鐵君造訪,“君佩長劍來,高步四顧窄。望塵眾已驚,聞論膽猶嚇。”其性豪俠,其家豪富,“千金肆揮霍”。乃至康有為出逃,“君乃舍資業,棄家來從亡”,至日本,至新加坡,至馬來西亞檳榔嶼,至爪哇,至緬甸,與南海共飲恒河水,“數沙悟十方”,“攜手登須彌,精神欲飛揚”。然後回中國,“三度入帝鄉”,欲殺西太後,救光緒帝。到天津,大罵袁世凱“乃汝叛聖皇”,袁世凱以四將作陪,“優禮邀宴觴,毒謀加鳩酒”,死也。康有為“柏林夢見君”,“千載痛國殤”!

一九○六年十一月,康有為觀戰壘於萊茵河。同璧稱:“德人愛來因河如命,路易十四取來因,德遂分散而破碎,至俾士麥破法,又憑來因而俯視巴黎,如春秋之爭虎牢,南北朝之爭江淮,循河數百裏,皆巋巋之戰壘也。”南海“著《來因觀壘記》,以饗國人”:

未遊歐土者,想象自推測之,以為善見之天,妙音之國,極樂之土,金堂玉宇神仙聖賢也。以吾徧遊歐國,熟觀其博院及王宮之珍儲,則舉目所見者,金鐵之甲胄戈盾也,遊於其國內山野之間,則接目而覩者,巍巍之戰壘也。其壘突兀於雲表,縱橫於江邊,憑險據隘,式製詭奇,誠吾國人所未覩也。數求其遺圖於柏林、巴黎、維也納、美蘭、馬得理諸都會,亦不易得。蓋自道光二十八年來,奧普民變,侯封盡削,壘隨而廢,歐人亦恥稱之,而古跡亦漸澌滅矣。遊歐者徒觀其大都會,覩文物之殷賑闐溢,宮室之奇麗閎敞,則震而驚之曰:文明哉!文明哉!然此其最新之跡耳。試與遊奧國帝羅之河爾頻山,奧匈間之多饒河上、又與遊德國漢那活州中,乃若蘇格蘭阿爾蘭山野中,則屹然蒼然於山間雲際者皆壘也。然遺跡疏落尚未能測然動遊者之心,至於乘來因河邊數百裏河道中,波浪泱泱,祟岡截薛,夾河對岸三數裏間,憑險相見者,果何物哉則皆壘也。壘也者,故侯之宮,而爭戰之場,歐人之白骨所築,赤血所染而成之者也。傷心哉!吾國之古戰場可吊者有幾而來因河畔則接目皆古戰壘。五十年前之歐民何罪何辜,而二千年蒙此慘酷,吾至今猶為歐民哀之也。吾國民生於一統之國,萬千裏無一戰壘,民多老死不見兵革,父子夫妻相保以長子抱孫,豈識歐人之苦哉?歐土之侯,日夕披數十斤之金甲,童予亦然。引尺許之玻杯以飲葡萄酒,醉則臥地,劫抱民女,醒則出獵,入民家而奪所有,或攻鄰國而掠其商民,大舉則大劍長槍以攻其壘,非深宵入內寢見其妻,無敢解甲者。頭目戴密孔之鐵胄,足股踏繼裏之鐵縢,甲厚如錢,楯長過丈,苟非刾喉無自殺之。若其壘製奇詭,憑山頭而俛絕壁,峻聳入雲,處處斷而續以橋,麵而壁而隔以城,高下方圓,可通可絕,可降可升,不知幾經戰爭乃得此式也。故皆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以區區小國寡民,憑險守隘,雖有謀臣如雲,猛將如雨,莫之誰何。故德意誌千年帝王,自路多父平九十壘以外,無有能定者。自非中國創火藥大炮,自蒙古突厥而西漸,則封建之爭至今存可也。吾人幸生中國,不知一統之治安者,其緩遊諸國大都,而先循來因河畔,必將愀然於歐民之不幸,而自慶生存於中國之治安也。然禍福無門,得失相召,歐人以競爭,致今日之治,乃反以過我者。然後反複其致治之由,乃遊各大都鑒而采之,其庶幾真有得於歐遊而不入於迷途者乎故遊者不可不遊來因河而學者不可不讀來因觀壘記也。

歐土曾經如此血腥,遊者可曾想到?康有為又指出,“然禍福無門,得失相召,歐人以競爭,致今日之治,乃反以過我者。”南海以“

競爭”言之,非戰爭也,工業化、機器、鐵路、國力經濟之爭也,是有德國之富強,知“一統之治安”可貴,知戰亂血腥,圖強救國之道在物質,在國力,“故遊者不可不遊來因河而學者不可不讀來因觀壘記也”。

光緒三十三年丁未,一九○七年,康有為五十歲,是年南海有豔遇,同璧於《年譜續編》有記:“十月,納何旃理女士,姬粵籍,美國留學生,以家懸先君像,慕名來歸,偕遊列國,凡秘書通譯多得其助。”同璧未記者,何旃理乃康有為至愛,有故事。再遊法國,有《自法之南行六解》詩,題下有注“法國惟巴黎勝妙,法南貧穢,不足觀也”。不足觀而可詩,小詩也,若溪澗微波,汩汩而出,與南海長歌之奔瀉衝突,如沸如盈,別具一格而別有一味也:

自法之南,草澤沮如。

平岡大原,千裏土腴。

何以種之,青青葡萄。

自法之南。屋矮地汙。牆或及肩,貧多役夫。

草具牛衣,馬牛其軀。

自法之南,行彼曠野。役夫築牆,言逢零雨。

張蓋吸煙,臥於堤下。

自法之南,奸與泥土。依山臨海,風景美處。

樓閣華妙,避寒多住。

自法之南,言過波多。表海大都,霸業消磨。

舊壞泥汙,不治則那。惟多美酒,聽劇且歌。

自法之南,三至馬賽。海山幽綠,都市矜誇。

登塔天宇,走馬海涯。不寒不暑,山曲可家。

徐剛白:康有為風塵仆仆,奔走於世界各國,亞洲、歐洲、南北美洲等地,記有詩文,後世之人可讀出其中英雄男兒氣概,以救國為己任,而又亡命天涯,所思所慮所籌,或工商,或築路,或汽機,或兵炮,或農場,或銀行,凡一切於國外所見於中國有用者,均采而集之,珍而寶之,《物質救國論》之後,還有大塊文章。康有為亦有感傷,亦有愁苦,亦有思母親、思子女之淒楚,有“一家骨肉三洲地”之句,一夫流亡,合家分離也!康有為是否想過:“我所為何來?”苦行、苦思、苦想、苦寫,回報者為何?聽其論者有幾?南海抱怨有之,悔者無之,而其兒女情長,與家人子女離多聚少,聚時歡欣,惜別依依,卻躍然低上。與女兒“同薇久別五年”,朝思暮想,“與同璧女亦別有經年”,在瑞士,同薇、同璧各偕夫婿聚首,忽忽又將別,“夜來漪濤歌舞以佐飲酒,聊以窮歡而慰別,又將分張,不勝離合之感也!”

康有為以救世自命,其樂無窮乎?其苦無窮乎?

略窺南海內心,與女兒又將分別,苦楚不勝!然南海“聊以窮歡而慰別”,窮歡者,以今日言之,窮開心也,孤苦之極曰窮,窮而歡之樂之漪濤歌舞且飲酒,且微醺,且作詩,窮之又窮也。後之讀者能不悽然?能不淚下?亦可謂,南海為慈父,強作歡顏,以慰愛女耳!

絕域飄零久別離,湖山買宅綠漣漪。畫堂秉燭圍爐夜,紅毯清歌妙舞時。

聚散悲歡聊複爾,壞空成住更安之。三洲數載重相見,窮夜清娛且莫辭。

良會聽歌又幾時,繞梁激楚更含悲。爐火餘紅對殘日,花枝轉綠照清漪。

昨宵團雪今先散,他日明湖有後思。人去樓空將舍宅,強為歡會隻傷離。

又行,至埃及,古文明發源地也,康有為所向往者:

歐美文明何自開,遠祖皆從埃及來。刻石雕金存舊跡,摩挲藏物百千回。開羅埃及博物院古物最富而古,大地皆無,覽之乃知歐土文明之所自。

循尼羅江流數千裏,石山平長,夾如兩岸

撒拉沙漠日飛揚,尼羅江流穿中央。奇絕石山夾河水,平長萬裏似堤防。

埃及行

石山之內,綠野夾江;石山之外,飛沙走黃;石山之旁,一千三百裏疆。

尼羅直瀉萬裏長,一瀆無枝流,逆行力最強。秋冬泛田隰,淤泥長禾秧。

民廬皆臨流,耕夫邇水鄉。距江稍遠者,棄壤沙堆岡。

近江作層閘,時泄蓄坡塘。貧者石窟中,壑穀如室藏。

富者石為屋,棟宇及階牆。床幾與盤桌,一一擇石良。

刻文雕像畫,傳古多精良。宮廟六千年,至今完而藏。

楹壁石數尺,高逾百尺量。六七金字陵,蒼蒼摩天揚。

偉大尤可驚,豈止文明破大荒。皆因山盡石,又以野夾江。

萬國文野由地形,順受其正難飛揚。師尊菲薄空擾擾,踏遍全球非昧茫。

狹長輿地豈能守,後永奴降難自強。籲嗟人事由地形,畔援歆羨吾欲忘。

埃及棺蓋露首戲拓影像自題

蓋棺論定是何人,後死斯文話劫塵。了盡人天偶乘化,此心未死死心新。宋名僧有死心新,於帳中懸死字自警,因以死心為名。

徐剛白,康有為“此心未死死心新”,典出宋代名僧,詩後自注有解,則是南海心跡絕妙表露。第二句“後死斯文話劫塵”,則南海在天之靈當可有慰,徐剛之前有說康有為者,徐剛之後,離中國近代史雖漸行漸遠,然複古更新為必然,“康學”興起,漸至隆盛,中華民族偉大文化複興之一端也,南海康先生之碑巋然於大地,應無可疑。康有為又記耶路撒冷哭牆,號哭之聲,呼上帝,懷敬畏,憂時艱,為生民,念故國,乃作長歌,題記曰:“耶路薩冷觀猶太人哭所羅門城壁,男婦百數,日午憑城,淚下如縻,誠萬國所無也,惟有教有識,故感人深遠。吾念故國,為之愴然!”人之生始於哭,哭乃生命降臨人間之第一聲,初生即初聲。何謂哭?哀鳴也,啼號也,痛感人生之不幸,苦也。苦為先天,笑是母親懷中學會的,“笑一笑,笑呀!笑呀!”大人以歡喜狀強令之,笑乃後天。中國語彙之豐富燦若晨星,道盡人生又隱伏美妙者,惟苦笑二字。人之初性本苦,後學笑為求樂,皆是苦,豈能活?笑者,人類改變命運,有所作為之一端也。於是苦笑,於是各色人等或官或民貧者富者,各有其苦,各有其樂,於是有康有為大同理想中的去苦求樂,苦笑而己!而已!而已!人生如樹,苦是根,由根而生樹幹,笑是枝葉,一枝一葉,風吹而動而發聲,似訴似笑,根本卻是苦。女人受苦至多,淚也多,然笑也美妙,“先咷必後笑”也。知苦然後知足,知足然後常樂。中國古先賢有言,男兒當哭者有二,一是國亡,痛哭於九廟之外;二是母死,失聲於床幃之內。然如猶太人一樣,為亡國而置哭牆,三千年多少人多少淚多少苦,憑壁而啼,涕淚如泉,啼號涕淚存之蓄之流之動之,豈非約旦河?猶太亡,“正當吾漢時,渺茫何足雲”?“吾國二千載,亡國破京頻”,中國有懷古詩,有憑吊文,卻“未有憑城哭,至誠逮野人。婦嬰同灑淚,千載慟遺民”者。如今,我輩去圓明園,踏廢墟而懷古者有幾?談何哭?沒有哭,沒有淚,健忘也!

康有為寫耶路撒冷哭牆長歌,錄其首尾:

耶路薩冷觀猶太人哭所羅門城壁,男婦百數,日午憑城,淚下如縻,誠萬國所無也,惟有教有識,故感人深遠。吾念故國,為之愴然

崇壁嚴仡仡,圍山上摩天。巨石大盈丈,瑩滑工何妍。

築者所羅門,於今三千年。城下聚男婦,號哭聲咽闐。

日午百數人,曲巷肩駢連,憑壁立而啼,涕淚湧如泉。

慘氣上九霄,悲聲下九淵……

地獄我甘入,為救生民艱。受苦固所甘,忍之複忍焉。

久忍終難受,去去將舍旃。浩蕩諸天遊,歡喜作散仙。

天外不能出,大地不能捐,國籍不能去,六鑿不能穿。

猶是中國人,臨睨舊鄉園。睊睊涕被席,耿耿傷我神。

願告愛國者,猶太是何人。

長歌當哭,長歌似哭,猶太人之哭,康有為之苦,流淌其間矣!男兒女兒,讀罷有淚,苦則苦也,苦中當有樂,一粥一飯,天倫常聚,樂也;有朋自遠方來,樂也;家國平安,江河安瀾,樂也。其苦是根,其樂也眾;更況古人雲:笑一笑,白頭少。苦存心中,笑於容顏,然笑尚有可笑、恥笑等等,當記取廟門一聯:笑臉笑遍天下可笑之人,大肚能容天下難容之士。則徐剛敢大膽放言:苦是慧根,苦是福根,於苦短人生中,遙想南海大同世界,此非一樂乎?詩記難以記之,容別章再敘。

康有為詩作頗豐,論詩之文卻隻一篇不及九百字:

詩者,言之有節文者耶!凡人情誌鬱於中,境遇交於外,境遇之交壓也瑰異,則情誌之鬱積也深厚。情者陰也,境者陽也;情幽幽而相襲,境嫮嫮而相發。陰陽愈交迫,則愈變化而旁薄,又有禮俗文例以節奏之,故積極而發。瀉如江河,舒如行雲,奔如卷潮,怒如驚雷,咽如淄灘,折如引泉,飛如驟雨。其或因境而移情,樂喜不同,哀怒異時,則又玉磬鏗鏗,和筦鏘鏘,鐵笛裂裂,琴絲愔愔,皆自然而不可以已者哉!夫有元氣,則蒸而為熱,軋而成響,磨而生光,合遝變化而成山川,躍裂而為火山流金,彙聚而為大海回波。坱軋吾芒,大塊文章,豈故為之哉亦不得已也。

故誌深厚而氣雄直者,莽天地而獨立,妙萬物而為言。悱惻其情,明白其靈,正則其形,玲瓏其聲;芬芳烈馨,穠華遠清,中和永平;澹泊而不厭,亭立而不矜,迤灝而淵渟,月明而山行,石破而天驚。時或風雨怒號,金鐵飛鳴,山水妙麗,天日晶晴;或萬馬戰酣,旌旗飛縈;或廣殿排仗,晁旒嚴凝;或岩籐落葉,麵壁老僧;或萬花放曉,士女春盈;或深山大河,巨海積沙;崇峰攢天,洪波疊嶺;飛雪蔽地,潮海極目:煙岫鬱攸,蜿蜒漫空;乾端坤倪,神怪暴發;人經物理,龍象蹴踏。斯其為情深而文明,氣盛而化神者耶!

吾童好諷詩,而學在撢理,既不離人性,又好事,不能雕肝嘔肺以為詩人。然性好遊,嗜山水,愛風竹。船唇馬背,野店驛亭,不暇為學,則餘事為詩,天人之感多矣。及戊戌遘禍,遁跡海外,五洲萬國,靡所不到,風俗名勝,托為詠歌。莫拔抑塞磊落之懷,日行連犿奇偉之境。臨睨舊鄉,邅回故國,閱劫已夥,世變日非。靈均之行吟澤畔,騷些多哀;子卿之齧雪海上,平生已矣。河梁隴首,遊子何之;落月屋梁,水波深闊。嗟我行邁,皆

寓於詩。情在於斯,噫氣難已。奔亡無定,散佚彌多。

門人梁啟超請收拾叢殘,發願手寫。搜篋與之,尚存千餘篇。亡人何求,又非有千秋之名心也,抑以寫身世,發幽懷,哀樂無端,詠歡淫佚,窮者達情,勞者事,《小雅》、《國風》之所不棄也。後之誦其詩論其世者,其亦無罪耶。

孔子二千四百五十九年,即光緒三十四年十月九日,南海康有為更生自序。

有清一代,清詩話雖不是清代學術的大潮主流,卻因其文辭精辟、見解獨到而影響不滅,比如《續詩品》之《用筆》:“思苦而晦,絲不成繩。書多而壅,膏乃滅燈。焚香再拜,拜筆一枝。星月驅使,華嶽奔馳。能剛能柔,忽斂忽縱。筆豈能然?惟悟所用。”康有為為梁啟超手寫《南海先生詩集》序,實為晚清以降,集《詩話》之大成,辟《詩論》之新風,後之來者未有可比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