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洋——聽似濤聲依舊
靈皇皇兮既降,
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州兮有餘,
橫四海兮焉窮;
思夫君兮太息,
極勞心兮。
——屈原《九歌》句
光緒三十二年,一九○六年歲末,康有為寫《來因河觀壘記》之後,渡來因河至亞痕,沙立曼王朝故都也。再往遊蒙得卡羅,小國也,“國土略當吾國方圓十五裏,人口僅二萬”。南海觀其宮室、服飾、戲樂、飲食,“皆冠絕歐洲”,且“至冬草木不凋,青蔥彌望,譽之為大地極樂國。益知春秋之鄭、衛聲色獨盛,非無故也。”非無故,又何故?氣候環境之適宜,小也,小即美也。南海風塵仆仆,又自西班牙,經直布羅陀,朝行夕至,於稽鐵士度歲,“已曆兩洲三國家年地角,為之感懷。賦詩曰”:
汗漫客來賦遠遊,
今宵除夕渡非歐。
兩洲連跨三邦土,
半日飛行一葉舟。
千載英雄爭地角,
九年漂泊望神洲。
明朝五十應知命,
空念君親摩白頭。
時推日移,歲月如流,五十而知天命,康有為的感慨中吐露出些許無奈、蒼涼。南海大才、大言,義重、情重,戊戌以來,於流亡中探求拯救中國、富強中國之道,仍寄望於被幽禁的光緒皇帝,一旦臨朝,君賢臣明,神州重光。然時勢潮流所向,非南海可掌控也。
五十歲以後之康有為有緊迫感,有倦遊感,也有欣慰,何旃理的出現,使南海複有青春蓬勃之美妙,此為可慰者也。一九○八年九月,康有為“足跡已遍天下,覺大地無可遊者”,便返馬來西亞檳榔嶼小息,何旃理隨之。十月迎養母親勞太夫人,朝夕問安,愛妾在側,康有為奔亡中難有之天倫之樂也。所不變者,仍日日埋頭伏案。自一九○四年寫《物質救國論》,提出“汽機力即國力”之後,康有為於旅途中反複思考的是《金主幣救國議》,乃追世界銀行、貨幣改革之潮流,確立中國銀行的金主幣即金本位製,以黃金為儲備,一則於國內維持金融穩定、百姓生計,二則與國外銀行接軌,挽回利權。清之晚期,除了向外國舉債,就是增稅盤剝士農工商、萬民百姓,財政混亂,度支日艱,國將不國,勢在必然。南海遍遊歐美,為其物質發展震驚之外,對國家銀行金主幣之推行,及種種改革亦大受啟發,並以“理財學”名之。南海謂:“夫理財學者今萬國之新學,而非昔農國人聽夢見也。”英國除最先發明蒸汽機之外,早在十八世紀之末、十九世紀初葉采用銀行金本位製,繼而他國隨之,於是重金輕銀、金貴銀賤,持金國日富,持銀國日窮。金銀之價值比由秦漢時的一比五,到康有為寫《金主幣救國議》時,已為一比三十。而清政府昏聵到底,銀本位依舊,惟流亡者康有為憂心忡忡而大聲疾呼:“今萬國皆變金主幣,而吾國不變,則銀價日落,而吾民日困,租稅生計法無定,但此一事,國其破乎?積萬國之洪流,數十年之漲力,而發之於今,豈能久待!”(《金主幣救國議》)
康有為遊意大利,認為“羅馬亦有可敬者,二千年之頹宮故廟,至今猶存者無數。危牆壞壁,都中相望……乃無有毀之者,且皆知愛護,皆知歎美,皆知效法,無有取其一磚、拾其一泥者,而公保守之,以為國榮,令大地過客,皆得遊觀,生其歎慕,睹其實跡”。保存故物,亦即保存曆史,珍之惜之或踐之毀之,文明程度之高下立判也。
康有為又認為:“羅馬善政,以通道、銀行為美矣。”並有詩以記:
宏通石道萬裏遠,
稅貯銀行子息多。
二政便於統大國,
我於羅馬愧如何!
我國金融不明取息,不知流通,更遑談理財,隻知堆存戶部府庫,愚拙之尤,“終日仰屋呼貧,乃至鬻官開賭”。康有為目睹世界金融新潮,中國倘不速加改革,以金主幣取代銀主幣,必招大禍。人有窮餓而病、而死者,國有財乏而亂、而亡者,有史可證!英查理十一時,因財乏而克林威爾起;法路易十六時,因財政亂而大革命興。近元、明之世季,亦以乏財加餉而亡!金也,銀也,於國之興衰,大有幹係者也。其時康有為先知先覺,中國金融危機之深重,銀行先亂,大變將至矣!同璧稱,《金主幣救國議》之寫作,南海自謂“一字一淚”!兩年後,一九一○年秋,“滬、京、津、廣銀行聯翩倒閉”,不幸而言中,康有為有文在先,卻無力回天,大變速矣,乃後話。
馬來西亞檳榔嶼,海天一色,聽似濤聲依舊,然人世滄桑,波濤不驚也!
椰林美木高舉連綿之下,有屋宇,西式居泰半,好為白色,地處熱帶故也。其中有一居所名“南蘭堂”,又一亭名“乾坤一草亭”,又一廊名“行吟徑”。此康有為之宅也。歲在光緒三十四年。一九○八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康有為五十一歲得子,同篯生,勞太夫人喜極,“因名所居曰南蘭堂。”這一天清晨,康有為到勞太夫人處請安畢,獨步“行吟徑”,吟誦的卻是《歸去來兮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載欣載奔。童仆歡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鬆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以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以流憇,時矯首而遐觀。出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鬆而盤桓。
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遊。世與我而相違,複駕完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餘以春及,將有事於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複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兮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複奚疑!
南海吟罷輕歎:“已往之不諫者無,來者之可追者有,帝鄉不可期乎?”能不想起西樵山,銀塘鄉蘇村,故國山河桑梓之地也,出亡至今忽忽十四載。“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啊!康有為不說,卻豈無“鳥倦飛而知還”意?南海五歲從伯父學,“於時能誦唐詩數百首”,六歲從番禺簡侶琴讀《大學》、《中庸》、《論語》,並“課以屬對,出‘柳成絮’”,南海不假思索,“應聲答以‘魚化龍’”(《康有為自編年譜》)。八歲始讀經,十二歲從祖父連州公學於官舍,“《明史》之外,竟日雜覽群書”,八股“製藝文,援筆輒成,但不好之”。想來《古文觀止》諸篇,當在“雜覽群書”之列,而近四十年後還能背誦如流。
五十一歲得子,此大喜也。五十知天命,天命為何?卻在繼作逋客與歸去之間彷徨,又想起了王勃,初唐四傑之一者,少年才子。也是十二歲時,南海在自編年譜中記道:“連州公官遐則談聖賢之學,先正之風,凡兩廡之賢哲,寺觀之祖師,儒流之大賢,以若碑帖中才名之士,皆隨時指告”。說康有為狂,不謬也,何時始狂?十二歲,少年狂人也。連州公指告罷,南海自謂“童子狂妄,於時動希古人。某事輒自以為南軒,某文輒自以為東坡,某念輒自以為六祖、邱長春矣。”其時也,王勃似乎還不在“動希古人”之列,然《滕王閣序》已爛熟於胸,於今想來,如此駢文殊屬難得,“千百年後仍是美文也”,寫故郡新府、東南之美,層巒聳翠。飛閣流丹,登高之會也,“襟三江而帶五湖”之慨中,盡寫跌宕、感歎命運、懷才不遇之抱負,康南海有動於衷矣: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目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我乃失路之人乎?”康南海自問而未答。朝門昏黑,上書屢阻,及至光緒帝辭世,那真是“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了!更使康有為吟哦再三幾忘檳榔嶼夕陽西下者,卻是《滕王閣序》中另一段文字了:
嗟呼,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見機,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嚐高潔,空餘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嗚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丘墟。……
光緒帝噩耗傳來,康有為麵北而拜,悲聲嗚咽,摧心折腸。南海始終認為光緒並無大病,忽焉不治,有傳說謂係西太後勾結袁世凱所毒死。康有為當即上書攝政王,請誅袁世凱,並發布討袁檄文,有“凡我國民,無小無大,哀聲動天地,義憤撼山河”雲雲。
真是“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今何在?今何在?”南海泣不成聲……
康有為之出行也,其行李雜物中必有兩件物品,常人所無,南海必備,一為顯微鏡,二為望遠鏡。讀《康有為自編年譜》,南海二十五歲,一八八二年五月“順天鄉試,借此遊京師……道經上海之繁盛,益知西人治術之有本……大購西書以歸講求焉,十一月還家,自是大講西學,盡釋故見”。康有為不久又有香港之行,對西人西學更多體會,西書之講求且“大講西學”由此始,而西方器物的“製器之精”,使康有為眼界大開的,則是一台顯微鏡,出現在南海二十七歲時,其自編年譜有載。是年為一八八四年、光緒十年甲申,是年春夏間居廣州,法越戰事起,羊城戒嚴,還鄉居澹如樓讀佛典及西書。“至十二月,所悟日深。”因何而悟而日深之?蓋顯微鏡之功也。南海自敘道:“因顯微鏡之萬數千倍者,視虱如輪,見蟻如象”,可知康有為曾捕虱捉蟻於顯微鏡下,其大如輪、象先使之驚愕“而悟大小齊同之理”,此南海觀察所得也。“知至大之外,尚有大者,至小之內,尚包小者,剖一而無盡,吹萬而不同,根元氣之混侖,推太平之世。”當星月滿天,各爍其光,夜風輕吹,萬籟皆寂時,康有為每每以望遠鏡一睹浩渺長空,如醉如癡,此為一也。古有夜觀天象者,今謂望星空,“天垂象,聖人則之”,南海之學包羅萬象,太極八卦,陰陽相蕩,“仰而瞻之,高遠無極”(《諸天講》,康有為語),望之不倦也。五十後得子,此大喜;德宗亡,此大悲,天下大勢若何?康有為於南洋檳榔嶼之乾坤一草亭中數度出望遠鏡夜觀天象,天象何指?家人或有好奇者問,南海必稱:“天機也不可泄露。”
南海多少年來的生活習慣是夜觀天象畢,讀書、著作,晨起書法,寫大字,得魏碑之樸厚、莊嚴、粗拙。是日應新加坡邱菽園之求,寫的是《廣藝舟雙楫》中《體變》之論,以小筆寫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