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碑當魏世,隸楷錯變,無體不有,綜其大致,體莊茂而宕以逸氣,力沉著而出以澀筆,要以茂密為宗。當漢末至此百年,今古相際,文質斑磷,當為今隸之極盛矣。
又寫《廣藝舟雙楫·敘目》句:
可著聖道,可發王製,可洞人理,可窮物變,則刻鏤其精,冥其形為之也。
這是為愛妾何旃理寫的,三太太愛看康有為寫字,為其研墨、牽紙,百讀不厭,亦不思不解,夫君對書道何以沉迷若此?書之以答也。
然後作詩,“母勞太夫人年七十八,就養檳榔嶼。十一月廿六新得子同篯,名所居曰南蘭堂”:
五年惆悵舞菜衣,
東望飛雲未得歸。
今幸板輿移就養,
先從海艦接音徽。
園林清涉衽席趾,
海浪扶看日月暉。
白華馨潔欣康健,
更喜含飴慰式微。
又:“戊申除夕祭先帝(光緒帝,筆者附識)後,望海獨立,思舊感懷”:
鼎湖龍去隻號天,
南海波臣泣墜淵。
大業未成殂中道,
馳驅莫效感終年。
孤忠永憶橋山劍,
末命哀傳玉幾篇。
慘澹明良何代事,
蕭條宇宙一澘然。
十載周遊大九洲,
戊申戊戌一春秋。
孤臣死罪慚衣帶,
國步艱難累冕流。
斧扆尚思天北極,
玉棺竟降殿東頭。
歲絕海看濤雪,
追念維新涕泗流。
康有為一生大概隻剃過一次光頭,“德宗景皇帝百日喪畢剃發,哀痛無時,感賦”。此其古製乎?抑或明誌乎?南海詩雲:
白發毿毿百日垂,
黑須盡白亦茲時。
明良遇合終天痛,
喪服禫除及禮期。
剃發六根終不盡,
感恩千古隻含悲。
孤臣道疾何能解,
永放江潭與海湄。
光緒帝亡故,對康有為而言,實意味著支柱摧折,大廈崩塌,亦是南海明君賢臣而行君子立憲圖強中國夢的破滅。康有為能不思緒如潮,感恩千古?由是想起,康有為以開拓之辭、開拓之思、開拓之態,直言國勢殆危,直指大臣無能,然舉國上下,仍“皆嬉戲偷惰,苟安旦危,上下拱手,遊宴從容”。“有心者歎息而無所為計,無恥者嗜利而借以營私,大廈將傾而處堂為安,積火將燃而寢薪為樂。”倘說上引數語指向臣僚,而“今不築金湯之業,而築團雘之宮,不遊勳華之世,而遊藪囿之內,臣竊為皇太後、皇上惜之”。更有“今皇太後、皇上即不自為計,獨不為天下計乎?即不為天下計,獨不為列祖、列宗計乎”?引“《易》曰:其亡其亡,係於苞桑”。又引“《孟子》曰:‘盤樂怠敖,是自求禍’。”則是直指禁宮最深處了。此即《上清帝第一書》中寥寥幾句也。累代皆言真話難得,忠言逆耳,然真話一說,忠言既發,則往往被層層阻隔、拒之千裏,說真話者,發忠言者又被視作狂生,甚至罪人,此昨日之悲亦令世之哀也。
康有為《自編年譜》記:光緒十四年戊子、一八八八年,三十一歲。居故鄉澹如樓,春夏間居花埭,均康家故宅也。張延秋招遊,五月到北京,九月遊西山,“登高極望,輒有山河人民之感。計自馬江敗後,國勢日蹙,中國發憤,隻有此數年閑暇,及時變法,猶可支持,過此不治,後欲為之,外患日逼,勢無及矣!”又“值祖陵山崩千餘丈,乃發憤上書萬言,極言時危,請及時變法……自黎純齋後,無以諸生上書者,當時大惡洋務,更未有諸變法之人,吾以至微賤,首倡此論,朝士大攻之”。誠如《康有為變法奏章輯考》之編著者孔祥吉在是書《序言》中所說:“康有為所倡導的百日維新,打破了不許士人問政的禁令,開創了一個知識分子幹預國家政治的新紀元。清季對讀書人控製極嚴,不許隨意上書,文人幹政,是要冒殺頭乃至誅滅九族風險。而《上清帝第一書》,又稱《國勢危蹙,祖陵奇變,請下詔罪己,及時圖治呈》,直指內政不修,國事危敗,忠逆不分,安危之間已時不我待,“乃欲為治,豈能待我十年教訓乎”?並建議學漢製、設儀郎、備顧問,燃眉之要者乃為“變成法,通下情,慎左右”。一掃官樣文章之陳腐,有龍蹴虎踏、秋風落葉之態,此乃康有為及維新派急欲步上中國政治改革舞台之先聲也!時過十載有餘,此身仍為逋客,流落南洋。某日,康有為與母親在南蘭堂中對坐,勞太夫人弄孫喜樂,大有此生可慰之感。然總是高齡已近八十,南洋風光雖好,遠較香港濕熱,有還鄉意,亦更喜懷舊,言及銀塘蘇村西樵山澹如樓,唏噓罷,卻又問“爾三十一歲去京城,原說是去訪友的”。康有為答“是,到得京城後為馬江中法戰敗,以為國亡在即,便漏夜著文上書,後一發而不可收。至有今日,忠不能救國,且累及母親流離,兒每每念及,心痛欲裂,大不孝也”。勞太夫人點首卻謂:“自古有忠孝不能兩全說,然此說非也,吾兒大忠即為大孝。”康有為離座跪伏於母親膝下,流淚嗚咽:“謝母親大人。”勞太夫人扶起康有為,“《上清帝第一書》爾可記得?”“沒齒不忘也!”
康有為朗聲讀畢,已淚流滿麵,勞太夫人亦珠淚盈眶,“惜乎未達天聽。”
故事:《康有為自編年譜》言及,投送《上清帝第一書》之過程,及翁同龢未將上書進呈光緒帝之原因為:
十月,遞與祭酒盛伯羲先生昱,祭酒素亢直,許之上。時翁常熟管監,以文中有言及“馬江敗後,不複登用人才”,以為人才各有所宜,能言治者,未必知兵,若歸咎於朝廷之用人失宜者,時張佩綸獲罪,無人敢言,常熟恐以此獲罪,保護之,不敢上。時適冬至,翁與許應騤、李文田同侍祠天壇,許、李交攻,故翁不敢上。時鄉人許、李皆位侍郎,怪吾不謁彼。吾謂,彼若以吾為賢也,則彼可來見我;我布衣也,到京師不拜客者多矣,何獨怪我卒不謁。故見恨甚至也。
康有為所雲乃為推斷也。孔祥吉的考證及論述有根有據:
康氏此說與坊間流傳的《翁同龢日記》影印本不盡吻合。翁氏《日記》光緒十四年十月二十六日記曰:
盛伯羲以康祖詒封事一件來,欲成均代遞,然語太訐直,無益,隻生釁耳,決計覆謝之。
孔祥吉又有新證:
但是,由新發現之重要史料證明,無論是康氏《自編年譜》,還是翁氏《日記》,對翁氏未遞《第一書》的原因,揭示得似是而非。新發現翁氏光緒十四年手書《雜記冊》中對翁氏未遞第一書另有新說。該書謂:
南海布衣康祖詒,擬上封事,由成均代遞,同鄉京官無結,未遞。其人初稱布衣,繼稱蔭監,乃康國器之侄孫也。
成均者,國子監之舊稱謂也。據此可知,翁同龢未遞《第一書》的直接原因是因為康有為上書前,沒有取得同鄉京官的印結,與清代上書體製不合,當然不能代遞。
所謂印結,乃是在京師同鄉京官出具的本省人士的身世證明。這是清代無上書資格的人要向朝廷進言,通常須要交驗的憑據。康有為的《上清帝第三書》曾上達天聽,當時向都察院呈遞時,即附有康有為所取得的同鄉京官印結。都察院左都禦史裕德等人的《代遞康有為折》雲:
據廣東進士康有為條陳善後事宜一件,赴臣衙門呈請代奏。臣等公同閱看,該呈詞尚無違礙之處。既據該進士取具同鄉京官印結,呈遞前來,臣等未敢壅於上聞。……謹將原呈一件,恭呈禦覽,伏乞聖覽。謹奏。(《康有為變法奏章考》孔祥吉編著,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8年3月)
因為孔祥吉的論證,《上清帝第一書》之所以未能上達光緒之原因何在,終於大白。
康有為與翁同龢的故事尚有續篇,此亦孔祥吉孜孜不倦之所獲也。孔祥吉稱:“近期,因在美國見到翁萬戈先生家藏翁同龢未刊檔案史料,其中包括康氏《第一書》翁氏摘抄本,與翁氏光緒十四年《雜記冊》。”
翁同龢貴為帝師,且是戶部尚書,管翰林院國子監,學識宏闊,以正色立朝著稱,若非為《上清帝第一書》所感動,且是深深感動,對康有為改革朝政的維新思想,及其鋒芒之銳、文筆之美,由感動而生後生可畏可敬之慨,怎麼會有帝師摘抄一舉人文章之舉?因此故,孔祥吉的分析文字讀後深以為是:
翁同龢雖然未代遞康氏《第一書》,但是,並不等於康氏的《第一書》對翁氏並未造成什麼影響。實際上恰恰相反,康有為深刻的思想,犀利的文筆,以及他改革朝政的計劃都深深打動了翁同龢。盡管現今傳世的翁氏《日記》以及此次新發現的史料,都沒有直接記載康有為的《第一書》在翁氏心目中留下了何種深刻的印象,但是,一個無法抹掉的事實是:翁同酥作為帝師之尊,卻能花很大氣力,將康氏撰寫的《第一書》作了詳細的摘抄,有不少段落都是一字不少的照錄。試想,如果翁氏認為康有為的上書無足輕重的話,他能花這麼大氣力親自去抄錄嗎
翁氏對康有為《第一書》印象深刻,還可以從另外一件事得到證明。據康氏《自編年譜》光緒二十一年記載:
時翁常熟以師傅當國,憾於割台事,有變法之心,來訪不遇,乃就而謁之。常熟謝戊子不代上書之事,謂當時實未知日本之情,此事甚慚雲。乃與論變法之事,反複講求,自未至酉,大洽,索吾論治之書,時未知上之無權,麵責常熟,力任變法,推見(薦)賢才。
上文中翁氏訪康不遇,據我的推測,應是光緒二十一年閏五月初九日的事。翁氏是日記曰:
入署……歸時略早。飯後李蓴愙先生來長談,此君舉世目為狂生,自餘觀之,蓋策士也。
此處李蓴愙應是康有為。因為李蓴愙卒於光緒二十年十二月,絕不可能於次年閏五月訪翁;再者,李氏於光緒庚寅補山西道監察禦史,巡視北城,屢上封事,不避權貴,時已年過六旬,何能目為“狂生”故可斷定,此處必指康有為無疑。戊戌政變後翁同龢如驚弓之鳥,擔心舊黨落井下石,故對甲午至戊戌間之《日記》多有改刪,盡力掩飾他與康有為之交往。對於此處改刪,我已掌握進一步的確鑿證據:翁萬戈所藏翁氏日記原稿本,此處有非常明顯的挖補痕跡,可旁證乙未閏五月翁、康互訪是確有其事的。
時隔六七年之久,翁氏還就未遞《第一書》向康氏致歉,並謂“當時實未知日本之情,此事甚慚雲”。可見翁氏不僅摘錄《第一書》,而且還時加省覽,該書對翁氏影響之深,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