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洋——聽似濤聲依舊(3 / 3)

世有康有為“作偽”說,包括翁同龢是否如南海所記曾“來訪不遇”,及康有為回訪,兩人“論變法”、相談“大洽”等均有爭議。孔祥吉可謂用功深矣,從翁氏日記之李蓴愙實為舉世目為狂生之康有為,到翁氏日記原稿本“此處有非常明顯的挖補痕跡”,時翁氏老實人如驚弓之鳥,為避禍而改刪也,“翁康互訪是確有其事的”(孔祥吉語)。

可為康翁之交另作旁證者,尚有康同璧編《南海康先生年譜》,光緒三十年甲辰、一九○四年條目下有記:七月十一日,“得翁同龢師相五月惡耗,望海濱隕涕,不意黨禍竟成永訣,賦詩以哭之。”

康有為大哭於海上,詩罷,不盡興。再詩哀詞十四章,題記有:

戊戌為中國維新第一大變,翁公為中國維新第一導師,關係至重,恐人間不詳,故詳詠之。此雖詩也,以為翁公之傳,以為新舊政變之史,皆可也。錄第十四章:

中國維新業,誰為第一人?

他日新中國,元功應爾思。鑄金範蠡像,遺祭曲江碑。

灑淚隨歐海,招魂仗楚詞。乾坤何日正,生死論交悲。

全詩載《康有為全集》第十二集。

如梁啟超在《康有為傳》中所言之乃師:“如雞之鳴,先於群動,如長庚之出,先於群星。故人多不聞之不見之,且其性質亦有實不宜於現時者乎?其動輒得咎,舉國皆敵,無他,出世太早而已。大刀闊斧,開辟事業……常開人之所不敢開,常為人之所不敢為……”又:“若其理想之宏遠照千載,其膽氣之雄偉橫一世,則並時之人,未見其比也。”又:“先生獨發春秋三世之義,以為文明世界,在於他日,日進而日盛。蓋中國有創意言進化學者,以此為嚆矢焉。”

知康有為者,梁啟超也。

再讀康有為《京師強學會序》,大刀闊斧,氣魄雄奇,攝人心魂之開辟之辭,雖一百年前,今猶聲震環宇也:

俄北瞰,英西睒,法南瞵,日東眈,處四強鄰之中而為中國,岌岌哉!況磨牙涎舌,思分其餘者,尚十餘國。遼台茫茫,回變擾擾,人心惶惶,時勢儳儳,不可終日。

海水沸騰,耳中夢中,炮聲隆隆,凡百君子,豈能無淪胥非類之悲乎!圖避謗乎?閉戶之士哉!有能來言尊攘乎?豈維聖清、二帝、三王、孔子之教,四萬萬之人將有托耶!

清末頹敗,朝野昏沉時,有雞啼如號角,有長庚若燈塔,以其救國救民之熱血,而汪洋恣肆其文字,滾燙噴薄,力挽狂瀾者,舍康有為其誰?然也正是康有為對翁同龢的評價、哀詩,以及孔祥吉的考證文字,除為後人留下彌足珍貴的史料外,亦提出了一個問題:變法期間,翁同龢、徐致靖、文廷式等清廷官吏的作用,願史家不再忽略,如康有為的哀詩,詩也,史也,以詩寫史也。

又一年,已是宣統元年,一九○九年。正月初四,次子同凝生,三太太何旃理出。這一年,康有為之行程似略顯緊迫,且是在已有倦遊之意後,不妨如此推斷:南海為轍環大地之遊作最後補充之與體驗,其有思矣!先是正月得子,二月便赴紅海,詩題為“二月花朝,紅海看月出風翻。昔有‘一家骨內三洲地’之句,久佚此詩,補作之。今亦一家分住亞、美、非也”:

亡人久作喪家狗,

烈士拚來吊客繩。

慘淡風雲經幾變,

轉移天地愧無能。

一家骨肉三洲土,

十載飄零百劫僧。

紅海吹波上明月,

禦風九萬欲飛騰。

自紅海而埃及,朝拜耶路撒冷,其寫哭牆長詩前文已錄,然後走瑞士登阿爾卑斯山,“晚步梨花壓山,徘徊花下”;再遊歐洲而加拿大,再過蘇伊士運河,經“楞加即錫蘭,印度音也”,再訪佛跡,又去印度,再訪佛跡,並發明“耶教出於佛之小乘,本近南宗”之義,並有“它日大同後,魂學大明光之句。”南海此遊,乃是對耶蘇教、佛教之再作頂禮膜拜,靈魂之再一次沉浸與體驗,其有思矣,魂學之思、大同之思也。或者還可作進一步推想,《康南海自編年譜》中謂:一八八五年,二月“頭痛大作,幾死”。“惟裹頭行吟於室。”檢視舊作,“從容待死,乃手定大同之製,名曰《人類公理》,以為吾既聞道,既定大同,可以死矣!”徐剛以為,南海自傳所記,應是《大同書》之最初構想,或有部分初稿,其成書定稿時間似應在一九○一年、一九○二年印度須彌山大吉嶺。而一九○八年,愛妾何旃理正月生子,二月即出遊,乃是康有為為《大同書》之最後潤色,無疑也。南海不記,亦無他證,然康有為此行寫於錫蘭詩及詩題中“他日大同之世,佛教必複興於大地也”等語,可見端倪。

《南海康先生年譜續編》記:“九月,再遊印度”,“聞有古佛城七重金塔十餘,最莊嚴,已改為婆羅門廟。丹租古印王國佛堂,亦有改為濕婆教廟者。以至潔不妻之佛道,一變而以奇淫為教。”同璧稱:“先君由此悟正負陰陽反動力自然之理,益知大劫沉沉,全印寺僧皆滅矣!”康有為遍尋印度而不見僧,然卻有傳教中國廿年之基督教新浸禮會牧師未脫士,為僧於錫蘭,赤足苦行,康有為以“行教有軌道,近短遠則長。逢時宜大興,過時宜則亡”釋之,總是“劫有輪回,道有深淺”也!

一九○九年冬,康有為返檳榔嶼,居南蘭堂。

檳榔嶼山海相依,氣候濕熱,多植物,生命蓬勃。有樹名柳絲鬆,壽已數百年,仍鬱鬱蔥蔥。其樹枝幹虯直如鬆,有剛硬氣,有淩雲誌;其枝溫軟,垂若柳絲,有柔情,有蜜意,為檳榔嶼森林風景之佳美者。南蘭堂獨得六株,高七八十尺,康有為顧而樂之,顧而愛之。南海謂柳絲鬆之妙,在“剛柔合德,篩月戛雲”,有太極意。每到中午便移榻鬆下,著書寫字,自娛也。偶或枯坐,聽南海濤聲依舊,然歲月催人,時勢逼人,天地無言,濤聲何語?

再住檳榔嶼,對康有為而言可暫時忘憂者,還有一人,即三太太何旃理。正月生子後匆匆作別,何旃理尚在休養調理中,說是不能陪夫君遠遊,又擔心康有為一路上乏人照顧,其實心中不舍。康有為告訴何旃理,此行歸後,不複再遊,當可朝夕相伴。是次再歸檳榔嶼,康有為寫的第一首詩便是:

攜旃理南蘭堂後望海

冥冥海浪草青青,柳葉鬆絲垂草亭,茗罷打毬當晚步,相攜望海酒微醒。

又聞梁啟超在日本小有不適,康有為於一九○九年除夕前兩日,致電問疾,不獨師弟之情濃厚,又有“最痛生民憂難多”之家國情懷深重,而“大地轍環吾倦矣,扶桑日出汝淒其”之句。南海之遠遊將要告一段落,丈量大地,遍采“靈藥”,爬山涉水,策杖而行十多年的流亡生涯,是康有為一生中最為精彩的篇章,當此一篇章漸近尾聲時,從南海詩中讀出的是“貧病逋亡不得見”、“極目海山空怨悲”的悲愴,一個先於群動、先發其鳴的先知的悲愴,但,康有為又是“耐苦不死之神農”,“審方製藥”者,南海“為廚人而同胞坐食之”,坐食一百年矣,其藥之良,其食之美,國人知之乎?

轉眼就是一九一○年,康有為春到新加坡,與邱菽園論詩,梁鐵君殉難之七月十四,陳酒祭之。何旃理陪伴在側,南海詩中,略多柔情,然其憂國憂民之思,則一以本之:

與旃理晚步憩園北坡,旃理感秋思親請賦詩,予懷亦同。口占

木葉亦已隕,秋風昨夕生。繁花紅萎地,茵草碧連城。

搖落仍生意,蕭條對晚晴。漸看華月上,萬裏共圓明。

枝影葉

南洋草本有葉大數寸,內藏枝葉影,誠異種也。

綠葉疊萋萋,倩影迷夾蝶。碧質而綠緣,圭璋膩理曄。

嫩紋織綠緯,中有枝影貼。

諸葉間長短,中條長亙接。隻聞僵化石,豈見枝影葉?

昔劫適何時,前塵今尚懾。

一九一○年八月,康有為到香港侍奉母親四個月,十二月還新加坡,同璧記:“刺客追蹤而至,夜半進門,車夫疑客至,甫開門,即以利斧斷車夫臂,蓋誤以為先君也。幸先君早行,幸免於難。”為策安全,移居海濱丹容加東,是次暫居新加坡,已“三遷館舍”焉!康有為流亡十多年,為流亡一詞作了最好的注腳:可訪大地萬國,然均非己國也;大地萬國貧富不論,有萬萬之家,然均非己家。流亡者如康有為,有愛國之情,若火山熔岩之熱烈;為眾生所憂,如江河奔騰之不絕。卻為當國者不容,無家無國,一路奔忙十四年,自謂“喪家狗”。至新加坡丹容加東,攜何旃理步海,已是宣統二年,仍浮海居夷,何日黨禁可開?

一九一一年,清宣統三年辛亥。

曆史悄無聲息地翻開了辛亥年的風雲變幻。先是一年前,廣東、上海、天津、北京銀行紛紛倒,金融之亂,亂及民心、國家之穩定安危,康有為在《金主幣救國議》中早已明言。其時中華之地,民不聊生,野田蕭索,盜匪橫行,列強不僅環伺且霍霍磨刀而待機拔刀,“大變在即矣”,康有為似有所感。

又與邱菽園論詩罷,說的卻是“芳草美人”了。故事:庚子正月,因邱菽園之邀避地新加坡,前文有記。其時維新失敗後出逃之初,且被追殺,康有為思家憂國驚魂未定,憂患如山,何能稍減?事有難料者,邱菽園書告康有為,譯《天演論》者得奇女慕而嫁之,南海聞之竟“忘其憂患”,有遐想乎?有詩為證:

菽園以書告譯《天演論》者得奇女慕而嫁之,亡人聞之,忘其憂患,以國事鬱久矣,今日軒渠,可愈肝疾,寫寄觀天演齋主邱菽園:

傳聞天女嫁維摩,花著花飛說法多。

絕世愛才何悱惻,生天諸界共婆娑。

渡江桃葉何須揖,人海玄珠不用羅。

昨夜雙星看織女,光涵東壁過銀河。

我生思想皆天演,頗妒嚴平先譯之。

億劫死心沉大海,老夫春氣著花枝。

神仙眷屬居然遇,著述姻緣亦太奇。

遂令亡人忘憂患,沉吟新論動琴絲。

康有為再遊新加坡,攜美少婦何旃理歸,邱菽園笑問康有為:“還妒嚴平乎?”嚴平即嚴修也。康有為樂而答之:“嚴平妒我矣!”菽園吟誦全詩畢,又道:“最後一句之‘琴’字大妙!”“何以見得?”“本可作‘情’字,先生隱而不出代之‘琴’,‘琴’發先聲美妙悠揚,必有‘瑟’隨之,琴瑟相和也。”康有為:“菽園兄詩道高手也,實不相瞞,吾性所好,山川、詞章、古物而外,惟色心不忘。”菽園答曰:“偉丈夫、奇男子,莫不如此,況南海康先生乎?”

五月,別新加坡,再遊日本。

“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啊!

然則,康有為何日能回中國“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

別矣!南洋,聽似濤聲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