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計之敗也。中國方當奇貧之時,應獎厲工商之業。廣東未成亂也,人心一驚,眾商業立敗,商業既敗,工業自隨之而衰,屋價、地價隨之而落,銀根隨之而困少。數月所失,已不知幾千萬;孤老寡婦,稚兒弱女,隨之失養者,不知若幹萬。若武漢之亂,全國震動,爭起存款,於是銀行大者緊絕,小者倒閉,則舉國幾可絕生。今不過武漢耳,若再陷落多省,或全國變亂,經累數年,則工商皆絕,人民生路並盡矣。憔悴蕭條,雖十年不能恢複之,而外債十五萬萬,不能不償也。但此生計之害,已可亡國。
一、盜賊之多也。廣東經一震,尚未成亂,而各鄉成風,盜賊劫擄,以革命為名,聯合千百,有同行軍,鄉紳畏避,警察不敢辦。加銀行倒閉,饑民日多,無可安養,率為流寇。加以革軍日聞,若各省或陷,則盜賊遍野。漢之黃巾,唐之黃巢,明之流賊,殺戮之慘,已足亡國。外人不能不自保,則代平而取之。其卒也慘殺既畢,歸於外人之手而已矣。
一、殺戮流離之慘也。明末張獻忠之亂,四川人民幾盡。近鹹豐時洪秀全之亂,先人從軍江、粵、浙、閩間,述軍士戰死、人民避難之慘,暴骨如莽,夜月相照,百裏無人,若名書、佳畫、古器之焚失不足計。十年間京津、遼東之慘狀,古器書畫之流散,國家若枯。以茲小亂,慘狀若是,若舉國革命,則禍酷十倍。印度一起革命,死者二千萬;德國一起教爭,死者一千八百萬。若吾國人多,若全國革命,死當無量數,未知幾何年生聚教訓,乃能複原。即能複原,恐為外人所有而生聚之,非複中國之民矣。傷心慘目,誠非所忍聞矣。
因何而革命?革命後又為何?康有為曰倡言改良,並認為“夫以一言革命,必致分亡,”此說過也,然其有前提:武昌起義,革命也,清廷末路,天人共憤。南海所憂慮者,革命成功,滿清政權推翻之後,中國還應兩軍相立,南北對峙,刀光劍影,繼續革命乎?或者走立憲法治、安定民生改良之路?而其君主立憲可以十六字概而括之:國為公有,君乃木偶,立憲行政,民生為重。
康有為於《救亡論》中論說革命,旁及諸國,其義有同有異,自應擇善而從之。
今革命之名義,日本人譯自《易》之革卦“湯武革命”之辭。在日本用之,為改革之通名,無事不可稱為革命;在中國用之,則專屬征誅,以為移朝易代之事。在今革者,則緣民族義,專用為排滿興漢之名詞;若以歐美求國為公有之義論之,則皆非也。如美之自立,法之殺君而易民主,次則逐君,英初則殺摣理第一而立其弟,逐占士第二而迎立婿,及後一千八百四十八年,則隻有民迫變政而未嚐廢君,普、奧逐君而複迎之,瑞典弑君而立其子,班則弑君而迎立他國王子,意之奈波、細細裏則廢弑君而夷其國;近者突廢其君而立其弟,波斯逐其君而立其子,俄人日弑其君;他若那威離瑞典而自立,匈牙利亦嚐舉兵欲離澳,意十一國舉兵離澳自立,若中南美與墨西哥之黨爭總統。凡若此者,我國視之,輕重大小迥絕不同,而歐人譯之若一。若據今歐、日所譯,而中國誤用之,其害有不可極者矣。
其時中國所經曆的革命,乃革數千年專製之命,其事體大,遠非革一朝之命可比,康有為率先指出“通變而善其用”,蓋因:
夫由國為君有,革而為國為公有,此其政治大反至極也。夫革數千年專製之命,比之革一朝之命,其重大逾千萬矣。苟通變而善其用,又可以無事行之。然改革之名詞,古無可托,今無可譯,於是大義暗而不明,而朝野之間為之大亂,而中國遂幾於亡矣。
上述引文中康有為由“革命”而引申為“改革”,並不突然,讀上文便可知“通變”而得也:“苟通變而善其用,又可以無事行之。然改革之名詞,古無可托,今無可譯,於是大義暗而不明,而朝野之間為之大亂,而中國遂幾於亡矣。”南海以《易》之通變,為“善其用”,由“革命”而引申為“改革”,如前述南海非廢革命,而是存革命而圖改革也,對革命之義的理解亦在相當程度上確定了革命之行為,康有為所希望者,不複刀兵,不複殘殺,不複掠地,不複生民塗炭,誌在國家之長治久安,國為公有、天下為公也。為此“孔子陳三世之義,以備變窮通久之規,蓋進化之大義,而遂為政治變革之第一大事矣”。此亦康有為宗孔子大同之義,徐圖改革之不墮之誌也。讀者當已察覺在上述引文中有“變革”之詞義與“改革”略同,又有“備變窮通”,“進化”之說,乃是南海喋喋以囑萬勿一切以西法為法,就中國之實情變,變者通也,進化也,與時俱進也。如是觀之,說康有為是近代中國首以改革之名義舉改革之大旗的第一改革家,無可爭亦無可疑也。
一九一一年過去了。中國近代史上顛覆最巨之一年行將桃符更新時,即十一月二十四日,孫文從法國坐船啟程返國,十二月二十五日船抵上海,碼頭上迎者眾多,孫文揮動禮帽向各界人士致意。上海《民立報》在孫文回國前有消息稱:孫文是次歸國,除攜巨額美金以為民國成立之用外,且有兵艦若幹雲雲。甫下輪船即被中外記者包圍的孫文說:“予不名一錢也,所帶回者革命之精神耳!”孫文回上海次日,即與宋教仁、黃興等商討民國政府以何政體為宜,孫文主總統製,宋教仁主內閣製總理負全責,以民主憲政約束大總統,以防其大權獨攬之下之獨裁也。宋教仁也寫得一手好文章,仍為《民立報》主筆,以“桃源漁父”之筆名撰寫時評,一時間上海人知宋教仁者寥寥,知桃源漁父者眾多,知宋教仁即為桃源漁父者更是少之有少。(宋教仁事跡參見拙著《民國大江湖——話說袁世凱》作家出版社)
十二月二十八日晚,十七省代表四十五人集會南京舉行預備會,選候選大總統三人:孫文、黎元洪、黃興。十二月二十九日正式選舉,以一省一票計,實行無計名投票,開箱驗票,孫文得十六票,黃興一票,孫文以超過三分之二多數當選,會場上響起口號聲:“中華共和萬歲”!
一九一二年一月一日上午十時,孫文坐滬寧線專列花車起行,上海各界相送者萬餘人。下午五時抵南京下關車站時,禮炮轟鳴軍樂齊奏,長江江麵的軍艦上,也傳來了二十一聲禮炮轟響。
是日晚十一時,為大總統授任典禮。孫文就任臨時大總統,改國號為中華民國,並改用公元紀曆。一九一二年一月三日,黎元洪當選為副總統,民國臨時政府成立。
在中國南方,革命者的步伐驟然加快了。
孫文的誓詞中有“至專製政府既倒,國內無變亂,民國卓立於世界,為列邦公認,斯時文當解臨時大總統之職。謹以此誓於國民”雲雲。甫為臨時大總統,卻又許以日後請辭,繼者似已呼之欲出,何許人也?其實在孫文就任前已有密電告袁世凱其中有“虛位以待之心,終可大白於將來”之語。袁世凱卻要老到很多,似封似閉,若明若暗,這位曾經的洹上釣魚翁知道,收竿之時未到,故複電中卻稱“謬承誇獎,慚悚至不敢當”之句。而此時以“百日維新”之精神火光點燃變革之火,無時不以富強中國為念的康有為,則已為民國諸公徹底遺忘。南海之為變法耆舊,中國維新運動之第一人,當民國成立,以一紙一電相邀回國共商中國幾千年未有之變革大計,既在情理之中也合古禮,哪怕做一姿態,以備顧問,然易如反掌之事竟無人為之。那麼,南海是否曾有所期待?南海不語,他人何言?然康有為援筆不止以《救亡論》、《共和政體論》、《中華救國論》等等大塊文章,屢有建言,卻是史書可證,其中無一語一言於民國有益乎?無一策一計於民生有助乎?或謂,其時中國既已陷入權力之爭,又有黨派之別,況且還有“君憲”與“共和”之爭?此說可存,而孫文與康有為之不解心結,似早年已有隱伏。
先是康有為在廣州長興裏課徒,號“長興學舍”,後遷於廣府學宮,名“萬木草堂”,其時南海之博古通今、兼采西洋之聲名,已名滿羊城。而孫中山——當時皆稱孫文、孫逸仙——正假雙門底聖教書樓之一室懸壺行醫,與萬木草堂不足半裏,可謂近在咫尺也,是有故事發生,孫文“因康常在該書樓購書,知其有誌西學,欲與結交,爰托友人轉達。康謂孫某如欲訂交,宜先具門生帖拜師乃可。孫中山以康妄自尊大,卒不往見”。(馮自由:《革命逸史》)此過節之始也,以後在東京同為流亡客,卻因政見之歧、黨派之爭而形同陌路,後人歎道,雖有歧也,雖有爭也,倘皆為未來之新中國,不亦殊途同歸乎?或成見已深,或氣量太小,奈之如何!
康有為一如既往,在日本繼《救亡論》之後又寫《共和政體論》,斯時中國說共和的不知凡幾,卻甚少通曉共和之曆史,南海之文有也:
共和之義,於古也六,於今也六,凡有十二種。體各不同,利病各有,不能統以共和空名混之也。
其在中國,周召共和,為共和之始,一也;遠古人皇氏九頭紀,尤為大地共和之先,二也;希臘雅典賢人會議,三也;斯巴達二王並立,四也;羅馬三頭之治,五也;羅馬世襲總統,專製如王,六也。此為已過之跡矣。其在近世有議長之共和國焉,瑞士創之。其製以政府各部長共行政;其有不諧,決以多數;數同,則折衷於議長。故隻有議長而無總統,共和之極則也。此其一。有國民公舉總統之共和國焉,美洲是也。其製總統握行政之大權,而有任期,使全國民選之;各部隸於總統。此其二。有上下國會合選代表王之總統共和國焉,法國是也。其製總統代表王者,有任期而無權;政府有宰相,以行政各部隸於宰相。此其三。有上下國會合選之總統不代表王之共和國焉,葡萄牙是也。其製國會公舉總統,握行政權,各部隸之,無宰相而有任期。此其四。有虛君之共和國焉,加拿大創之,匈牙利行之。其國會有完全自治權,英與奧皇以虛名領之,不能幹涉焉。此其五。有君主之共和國焉,英創之,比利時、羅馬尼亞、布加利牙、那威行之。其權全在國會,雖有國會(君主),雖無成文限製其權,然實無權,故英稱大不列顛共和王國。此其六。
凡此十二體,吾國人將何從焉?其古遠不足論,取其近而可行者,亦有六體。夫各國政體,各有曆史風俗,各不相師;強而合之,必有乖謬致敗。是故羅馬人不師希臘,美人不師瑞士,而歐人自法外不師美洲;若中南美與法誤師美國,則致禍亂矣。今時勢推移,決行共和。周召、希臘、古羅馬之共和,今決不能行,既無論矣。羅馬大國,不宜於共和,故不久遂變為帝政。深望國人慎於取法。雲雲。
一九一二年一月十六日,北京嚴冬雪寒,東安門大街,有革命黨人刺殺袁世凱之舉,炸彈炸翻了袁世凱的馬車,袁世凱卻從覆車下爬起翻身上馬,絕塵而去。自此北京的氣氛便更為詭秘,而南方的革命黨卻似乎有點迫不及待了。一九一二年一月二十二日,孫文發聲明要者為:清帝退位由袁世凱同時知照各國駐京公使;袁世凱宣布政見絕對讚成共和政體;孫文接獲清廷正式退位布告後,即行辭職;由參議院選舉袁世凱為民國大總統,雲雲。打打談談,又打又談,或說議和,或說北伐,總之如康有為所言,兩軍相列,隻為爭一總統之大位耳!因為握有北洋狼虎重兵,袁世凱當國隻是稍待時日。之後,亂象頻頻,災難連綿,雖為民國而民猶在水深火熱中,幾無可疑也。
一九一二年五六月間,康有為寫《中華救國論》,開頭實為題記,見識非凡,語多精辟,錄於後:
孔子曰:大道之行,天下為公,選賢與能。故《書》稱堯、舜,而《易》稱無首;《春秋》據亂之後,為升平、太平之世;《禮》於小康之上,進以大同;共和之義也。吾昔著《大同書》,久發明之。惟共和在道德、物質,而政治為輕;若誤行之,為暴民無政府之政,可以亡國。今共和告成數月矣,慘狀彌布。吾亦國民,棟折榱壞,將同受壓,不能忍而不言矣。此稿草於夏初,今蒙、藏已危,岌岌瓜分,蓋早憂之而恐無及也。康有為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