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文略曰:
今共和告成矣,掃中國數千年專製之弊,不止革一朝之命,五族合軌,人心同趨,必無複於帝政之理。守舊者疑於諸夏無君,深
憂過慮;維新者以為共和已得,大功告成。然所深慮者,則以共和雖美,民治雖正,而中國數千年來未之行,四萬萬人士未之知,慮其錯行而顛墜也。
今共和數月矣,所聞於耳、觸於目者,悍將驕兵之日變也,都督分府之日爭也,士農工商之失業也,小民之流離餓斃也。紀綱盡廢,法典皆無;長吏豪猾,土匪強盜,各自橫行,相望成風。搜括則擇肥搏噬,仇害則焚殺盈村;搶掠於白晝,勒贖於都會,脅擊於公會,騷擾於城市;以至私抽賦稅,妄刑無辜;暗殺則伏血載途,明亂則連城陳戰;兵變成習,叛立日聞,莫之過問也。
《中華救國論》還告訴世人,在共和、民國既成之為,康有為不是反對者,其有憂也,為民國計、為中國之未來,諍言以獻策說世界大勢,號稱文明之國無不自利與為國之道者也。
《中華救國論》中,康有為所列陳之“亟圖”者,“在整紀綱,行法令,複秩序,守邊疆。”而“萬事之本乎,莫先以弭暴亂以安生業也”。凡此種種,皆為建國、治國之良策方略也。
南海於革命洶洶、共和滔滔之際,謂舊朝舊法有專製之失,亦有可法、可考之得。不獨逆耳忠言,其見識之縝密,高遠、獨特,舉世無匹。康有為在《中華救國論》中,還論及國民性,諤諤之語而又鞭辟入髓,後人不可不思之記之:“外人之論吾國,以保守名者也,然吾謂吾國民之性偏蕩急切,絕不保舊,過於法國也。夫每經變遷,必盡掃其舊物,無少留存,亦不愛惜,歐美人謂此為野蠻之性焉。”南海列舉古今中外,革命之後對舊物之或毀或存,其對舊物之惜、之愛,乃是對傳統文明之惜之愛。反其道而行之者,豈在當時之世,直至一九四九年之後,階級鬥爭而“文化大革命”,“掃四舊”,“以破壞掃蕩為能事”,罪過也!
康有為以哲學、物理之義,深入淺出,談造物以成,遊星繞日之拒力與離心力之兩者調勻,以火蒸水,至沸度而過之則水化為汽,憂吾國當時革命之沸,廢棄一切經傳以致無法無天,“恐吾五千年之文明盡失,而國土從之也。”
康有為之“重獎道德”說中,要在“重道德之俗,起敬畏之心”而“舍教何依焉”?對信教自由乃為“憲法之煌煌大義”。其根本,在不舍孔子之道也。
康有為諄諄以告,民國之變法變政,萬不可以為能一蹴而就,而必須循序漸進,有深淵薄冰之慮:
夫吾國今之變法變政,如嬰兒之初離繈褓、扶壁學行者耳。今非徒種族革命,又非徒政治革命,乃至禮俗革命,一切社會盡革之;後顧無依,前趨無宿,陟危峰,臨斷崖,而風雨晦冥也。若嬰兒之甫行,而遽學跳澗緣橦,舞馬行繩,而跨飛船也。外人遠望呼嗟,而驚吾國之險也。而吾國人幸以一時種族革命之成功,推之一切,甚且以暗殺之足以革滿人,施之於強英。亂舞傞傞,不顧其後,若大醉酒,若飲狂泉,不知其墜飛船而仆深淵,斷腰折脛之不遠也。昔者法人之皋,使我高蹈,胡行亂走,舉國若狂,英人鑒之,故益嚴重。而法之不亡者,以是時歐土承路易十四之後,為最強故也。今吾為最弱,以異種而又無政教,危乎險哉,慄慄危懼,邦基杌隉,未有若今日者也。嗟乎!舊機器已拆而不能複而一驟,而得其調和焉,故常守舊而能保俗,而又日更新以爭時。夫守舊而能保俗,則國民德性不改,風俗不變,持重不佻,而無顛仆之患;更新而能爭時,則國民進趨不後,比較不失,競爭進化,而無敗退之虞。法國之為俗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得而不知喪,知更新而不知守舊,故輕佻浮動,一躍千裏,而一敗幾於不可複振。
知更新亦知守舊,“常守舊而能保俗,而又日更新以爭時”,大哲之言也!
康有為論及民國政黨內閣,而在黨禁解除後,民國之政黨現狀,南海有妙語:“吾國政黨,今初萌芽,亦即盛大,出如雨後筍遮如參天雲”,其缺過程、乏練曆、少民眾之認同無疑。因而必須有“良政黨”,否則“黨人各競其私”,便成“專橫之患”,非封建之專製,乃政黨之專橫也。然如何成為良政黨?南海雲:必先從輸進通識始,何為通識,當時之時世常事、常識也。不然,“是則非之,非則是之”,“顛倒得失也”。然後是“崇獎道德”,畏道德之沉淪,暴民且橫行也:
何謂輸進通識也?生於其時世之人,必當通其時世之事。譬舟居者,必當粗知水性,略省行駛,否則溺;駕車者,必當粗知道路,略省轡銜,否則顛。今吾國人生當海通之世,為共和之國,若不知萬國之情狀,不解共和之真義,冥行擿埴,能不顛蹶乎?今淺人誤以自由平等為共和,幾陷於無政府者,此為共爭而非共和也。且專製者,付權於一君,民可耕鑿而忘帝力;共和者,合一國之民同參政權,如意大利無政府之說,最巨謬也。今試問吾國人乎,知共和與立憲之政體何別乎?吾國與萬國之交關何要乎?吾國孰不如人宜改,孰為國粹宜保,此皆各國人所通習,而吾國老儒博士,或有未解,況欲責之全國之民乎?
有當時世界之通識,不至顛是非而倒,起敬畏心而有所依,康有為自知他之倡言禮教、宗孔,必為崇洋者、掃蕩一切舊物之革新者詬病:“今之識時務者,或以吾言為迂,然鑿戶牖以為室,當其虛無乃為室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道有陰陽,事有本末,體不備者,君子謂之不成人,況於有胸無心?道不備者,豈能成國乎?”妙語連珠,高論淩霄,卻無不是為吾中國,為防民國之“顛墜”,顛也動也,墜也跌落也,民生凋敝也。
康有為論通識以救中國、強中國為己任,卻絕非空談,或隻重心性修養而不言經濟民生。相反,南海認為如欲“正德”,“必先厚生”,如欲教之“必先富”之。南海之“先富”論,“厚生”論,南海之憂道德沉淪、綱常盡失等等,凡此種種發自民國初年之論,距今百年矣,卻又有直指當今之感,不唯放之四海而皆準,還且延之千載而不朽。康有為於二十世紀初葉,便敏銳察覺“況當萬國競生計之時乎?”萬國之競生計,即萬國經濟競爭也,康有為提出發展商業、工業、“倡農工商礦之實業以救之”,並善用銀行,“以虛為實,以無為有,以約為泰”,並“急整銀行公債幣製,然後散之民,以興農工商礦”若是,康有為展望民國之將來,亦即新中國之將來,“一年而國有規模,三年而民收實效,五年後農工日精,商礦大辟,十年之後,吾國之富,莫我與肩!”
樂觀之於康有為乃一時也,憂患之於康有為乃一世也,《中華救國論》之結末處,康有為歎“亂爭未弭、國本未定,無一可行”,共和成立數月之後,南海自謂“所獨憂者,萬國眈眈,暴民攘攘”,“五千年之文明,四萬萬之華胄,將為奴隸,”但康有為失望而不言絕望,並仍寄望於民國之當國者:“若能為之有序,措之得宜,講乎外勢而先弭內亂,以國為重而民從之,有政黨內閣以為強力政府,行保民之政,富而教之,保中國已有之粹而增其未備,則中國之強,可計日而待也。”
康有為,這位一百多年前的、以自己的方式其中包括語言、文字和思想憂國憂民的偉大愛國者,在一九一二年還有一文名為《擬新中國政府議章》,共十條,仍行虛君製,“國號改定為中華,或稱中國”,其第十條為:“有清為朝號,截至今年攝政王退位止,即編清史亦截至今年止。此後國為新中國”雲雲。在南海及梁啟超的文章中多次出現的“新中國”的字眼,具有穿透力,後之來者當可體會到先知、偉人及一切仁人誌士於艱難困苦中為之奮鬥之目標:“新中國”!也可說,一九四九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後的“新中國”,其淵源有自。
壬子二月,即民國元年、一九一二年,康有為自日本神戶與梁啟超夫婦比鄰而居的雙濤園遷往月見山下須磨寺側居,有小園(《滄海叢書》張伯楨著,北平琉璃廠文楷齋刻印,1932年5月版)。須磨亦即須磨浦,是其時神戶發展迅猛之產業界人物造宅休養之地。而向須磨浦突出的地區,麵朝大海,群山環抱,氣候不冷不熱,波瀾不驚不止,海上有帆,岸有白沙青鬆,不遠處為須磨寺。“沿著從須磨寺前向下流過的小河走不遠,有一源光寺,源光寺斜對麵,在一個不高的山坡上有一棟小房子”,有齋名“遊存簃”,即為康有為的住所(1979年10月19日—20日《朝日新聞》神戶版鴻山俊雄文,陳愛陽譯)。旅居須磨寺的有康有為及其兩歲的兒子、三夫人何旃理,阮鑒光秘書,香港帶來的廚師與保姆,另有清秀機靈的日本使女鶴子小姐。康有為也想聽濤聲而沐海風,稍事休息了。不日,在日本流亡的梁啟超等弟子十餘人連日為乃師五十五歲壽,禮畢,依廣東之習俗:飲茶,康梁均好喝濃茶,“功夫茶”是也。茶畢,梁啟超等設宴並詩會慰藉,南海有詩興,賦三章答曰:
月見山前海有痕,
須磨寺裏佛仍尊。
劫灰飛散知何也,
逋客孤羈得小園。
蠟屐遊頻思睹墅,
桃花開遍或逢源。
一枝棲托聊隨喜,
豺虎中原何處村。
念亂哀時觀我生,
東華舊夢憶承平。
滿園桃李誰為主,
去國衣冠變盡行。
賓客解為文字飲,
竹絲難寫哀樂聲。
白須詩海歸無日,
碧血三秋劫盡兵。
我比古賢壽已永,
幼訝弱翁今已參。
絕域蘇卿人老矣,
書空殷浩事何堪。
婆娑槐樹傷身世,
爛漫櫻花照壑岩。
故國於今易朝市,
餘生隻合老江潭。
“月見山前海有痕”,南海吟罷起句,便滿座肅然,更況“餘生隻合老江潭”?
是年八月十三日,康有為在遊存簃祭戊戌六君子,詩以寄慨:
舊時月色霧難開,
海外驚看十五回。
偶免朝衣赴東市,
忽經灰劫哭西台。
永傷白首東歸日,
怕見黃圖改色來。
救國殺身誰念爾,
波濤柏海夜堪哀。
十二月初某日某夜,月見山風略常寒意,神戶上空星光如瀉,南海出望遠鏡觀天,竟有一個多時辰方歸,於撲朔迷離之星座燦爛間,南海何所見?何所悟?何所思?回遊存簃,家人均已休息,惟鶴子小姐款款而至:“先生,外邊天涼了,喝口熱茶吧!”南海頷首以為謝。“對不起,我沏了日本清茶。”南海又謝過,那是怕濃茶影響自己的睡眠。康有為稍一示意,鶴子知道其觀天象後必會寫幾幅字,筆墨也早已備好。康有為稍一思索,飽蘸濃墨,懸鋒垂露,似崩雲裂石一揮而就者為:維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遊遍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六十萬裏。擱筆,南海長歎,自言自語:歸去之路,更有若此漫長者乎?鶴子粗通中文,略知南海,竟然鞠躬道:“先生,對不起!”康有為不解,鶴子卻又輕聲道來:“如先生這樣的人,受此十六年苦難,鶴子雖非中國人,卻總是覺得對不起!”一個使女,一個深明大義的日本使女,南海拱拱手,點頭再稱謝。鶴子又問:“先生是要回中國了吧?鶴子今生要是能再為先生做壽司、溫清酒,那是太幸運了!”言畢,又是深深一躬,埋首不起。康有為站起來,輕撫鶴子雙肩,本想答以“隨緣”,脫口而出的卻是:“會的!會的!”
鶴子破涕為笑。
窗外月色輕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