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憂憤——吾土吾民吾教(3 / 3)

康有為推崇孔教,著《孔教會序》、《以孔教為國教配天議》等,其意在明孔子之道,以人為天生故尊天,人為父母出需敬祖,由萬物皆一體之仁,而忠而信而禮而義而孝,幾千年封建社會雖迭經變亂仍得於精神之維持發揚,文化之流布不絕,端賴於此也。而“漢光武免奴已先於林肯二千年,此非孔教之大效也”(康有為語)?

比之今日,孔家店被打倒已近百年,孔孟之道所存者鮮矣!然猶有打而不倒者,比如清明,掃墓、焚香、跪拜,泣而呼母、呼父,此尊祖也,孔教之殘餘也;比如奔波在外,連呼勞累,倘父母在,迅即趕往請安,攜酒菜,及養老資費,此孝道也,孔教之殘餘也。無此點滴殘餘,尚有美德可言乎?放眼至社會、商界,則唯利是圖,誠信盡失;至大學,則樓高也,園大也,學寡也,以升官、發財為榮也。學所以寡者,幾千年所傳之經典不讀,不知仁,不識義,日日手捧英語背單詞,“上網”東抄西摘,源頭既失,豈能不寡?學術既寡,則必不知敬畏;不知敬畏,則必寡廉鮮恥;寡廉鮮恥,則必風俗敗壞;風俗敗壞,則必善惡不分。梁啟超在論述作為宗教家之康南海時,有不朽名言:“先生者,孔教之馬丁路得也。”

徐剛於一百年後又說:雖孔教之在中國仍未大行,然觀全世界華人創辦之孔子學院數以百計,即便僅僅以孔子名,亦可說明孔子之不亡,而有思古之幽情在。國內學界,《論語》、國學漸為興起,有的學校已開始讀經,假以時日,托古以更新則必以揚孔教、興儒學為始,是時也,任公之語仍鮮活焉。

康有為總結、發明之孔子之道,也廣也繁,也深也簡,“不一而足,約其大綱,則有六義”——任公如是說:

孔教者,進步主義,非保守主義。

孔教者,兼愛主義,非獨善主義。

孔教者,世界主義,非國別主義。

孔教者,強立主義,非巽懦主義。

孔教者,重魂主義,非愛身主義。

康有為還孔子、孔學、孔教之原,實質為“百日維新”掀翻舊製已潰壞之支柱,而以新進、新出之精神火光取而代之也。梁啟超概括說:“其從事於孔教複原也,不可不先排斥俗學而明辨之,以撥雲霧而見青天,凡分三階段:一為排斥僅言修己之宋學,而不彰孔子救世之學;二為排斥劉歆之學,以其作偽且誣孔子誤後世,即康有為之《新學偽經考》;三為排斥荀卿之學,其僅傳孔子小康之統,不傳孔子大同之統也。簡言之,孔子之學,微言大義,與時俱進而日新,不獨當時當世亦為後時後世所備也。

梁啟超的另一段孔學之論,實為至重至寶,其內容前文雖有述及,可以不贅而贅之,隻為借任公之重,而期讀者重之也:

昔中國之言孔學者,皆以《論語》為獨一無二之寶典,先生以為《論語》雖孔門真傳,然出於門弟子所記載,各尊所聞,各明一義,不足以盡孔教之全體,故不可不推本於《六經》。《六經》皆孔子手定,然《詩》、《書》、《禮》、《樂》皆因前世所有而損益之,惟《春秋》則孔子自作焉,《易》則孔子係辭焉。故求孔子之道,不可不於《易》與《春秋》。《易》為靈界之書,《春秋》為人間之書,所謂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孔教精神於是乎在。

梁啟超上述所論開首:“昔中國之言孔學者”之一個“昔”字,深矣,遠矣,精矣!可知所謂“半部《論語》治天下”之說大誇張。《易》與《春秋》有孔子之道在,加上《詩》、《書》、《禮》、《樂》,則孔教全矣,而《論語》亦可讀。推及宋、明、清之世,《論語》大行其道時,孔學之真諦實已相去甚遠,而在當今之世,六經廢棄已久,有《論語》之施教、講求,則可視為孔教孔學再興之先導,先易後難,漸至《春秋》,深入《易》之係辭,則國學重光,文化複興可期。然萬不可取《論語》代六經也!

康有為治《春秋》,首發改製之義,著《孔子改製考》,在康有為看來,孔子是對時俗之弊端的改革者,“故進退千古,製定法律,以貽來者。”(梁啟超語)

麵對民國之初“今以人心之敗壞,風俗之衰敝,廉恥喪盡……實數千年未有之厲。稍有識者,亦知非崇道德不足以立國矣”。康有為說:

故凡國,必有所謂國教也。國教者,久於期其習,宜於其俗,行於其地,深入於其人心者是也!雖諸教並立,皆以勸善懲惡,然宜不宜者有別焉。故佛教至高妙矣,而多出世之言,於人道之條理未詳也。基督尊天愛人,養魂懺惡,於歐美為盛矣。然中國四萬萬人,能一旦舍祠墓之祭而從之乎?必不能也。然而今中國人也,於自有之教主如孔子者,而又不尊信之,則是絕去教化也……嗚呼!吾之四萬萬同胞,而甘為無教之禽獸乎?

康有為又感而書之曰:

而新學之士,不能兼通中外之政俗,不能深維治教之本原,以歐美一日之強也,則溺惑之;以中國今茲之弱也,則鄙夷之。溺惑之甚,則於歐美弊俗秕政,歐人所棄餘者,摹仿之惟恐其不肖也;鄙夷之極,則雖中國至德要道,數千年所尊信者,蹂躪之惟恐少有存也。於是有疑孔教為古舊而不切於今者,有以為迂而不可行者。籲!何其謬也。夫倫行或有與時輕重之小異,道德則豈有新舊、中外之或殊哉?而今之新學者,竟然倡言曰:方今當以新道德易舊道德也。嗟夫!仁、義、禮、智、忠、信、廉、恥,根於天性,協於人為,豈有新舊者哉?

康有為之道德無新舊說,其時為新派學家詬病,乃至其學說、思想,被國人棄之如敝屣,每每以老頑固不屑之。從二十世紀第一個十年,到二十一世紀初葉,國人茫然於舊道德既棄,又不知新道德為何?而從古書堆裏躍出之仁、義、禮、智,忠、信、廉、恥,過時乎?無用乎?洶洶嚷嚷,孩童皆知言利之當今,我們缺少的不正是仁、義、禮、智,忠、信、廉、恥嗎?

姑且不論康有為所擬之以孔教為國教配天之議,是否實際操作可行,然今日我中國人以為自豪者,乃五千年文明史也,且從未中斷。而所以不中斷者,由古器物上之刻劃符號而甲骨文,而方塊字記載、接續而成也。接續記載者何?先民口口相傳之史前史也,後之《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也,諸子百家、唐詩宋詞元曲等,華夏文化精粹之大成也,而幾千年向以六經為本。關於六經,前文已有梁啟超詳說,或由孔子刪定,或由孔子手製,皆孔子之說也。倘謂幾千年從未間斷之中國文字,因為記載並傳承孔子之六經及諸子百家之經典,而大放異彩,謬乎?一旦我們遺棄經典,絕源斷流,不過百年,便文質索然,白話無文,套話成風,最美妙、鮮活、優雅的中國語言、文字,已流於粗俗、粗鄙,社會風氣隨之大變,暴戾與腐敗橫行,文質教化之用,殆無疑也。其例如蒙童小子,先學字,而讀經再造句,後作文。然後字以文存,然後文以字傳,然後章句聯翩,然後追古述今,然後寄情賦慨,然後文質彬彬,然後禮製倫常,然後諸子共鳴,然後靈均騷句,然後《史記》橫空,然後李杜相呼,然後南唐詞宗李後主,然後範仲淹、蘇東坡,然後《昭明文選》,然後《古文觀止》,等等等等,相繼而出矣!若有字而無文,言乎文明,言乎悠久,言乎教化?然字為文出,有字必有文也,天厚中華,不僅有文,且有經文大著,百家爭而共存,百花異而同放,所謂幾千年文字、文化、文明之流傳,蓋指此焉!一旦盡失祖宗之學,談何華夏子孫?

一九一二年,民國元年,康有為送梁啟超先行回國,以最得力之門生省察國事,以圖後舉,又寫《大借債駁議》、《廢省議》,為中華之一統也。

康有為又作《孔教會序》,有無孔教會且不說,有無孔子之教,則關係國家、人民所倚靠之“楨幹”,如南海所言“大哉孔子之道,配天地,本神明,育萬物,四通六辟,其道無乎不在,故在中古,改製立法,而為教主。其所為經傳,立於學宮,國民誦之以為率由,朝廷奉之以為憲法。”全文有說有理有情,對“宗教”及孔子“尊天事帝”有新解,實為論孔子、孔教之美文。

對孔教,國學於未來之宏揚,康有為滿懷期望。“同揚泗水之波瀾,共奏壁中之絲竹”也。

康有為所期望者,乃國家有所本,民心有所倚,國泰民安也。

康有為誠為民國當時之守舊者,不合時宜者,然假以時日,如今一百年後視之,南海非守舊也,非不合時宜也,乃日新而進也!

徐剛曰:康有為,先知也!偉大愛國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