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歸去——依然滄海橫流(2 / 3)

康有為於各省分立自治而失去統一之中國,且招致外患瓜分甚而可能亡國耿耿於懷也。並指出“方今萬國競爭,皆言霸國之義,德美之豔羨”。豔羨者“聯邦之憲法”也,而於中國舍一統分者必弱,乃“先為自裂之計者”也,亦即自分、自裂、自弱、自亡也。

誠如蕭公權先生在其名著《康有為思想研究》中所言,“企圖改良民國”的“康有為對一九一二建立的民國十分悲觀,但並未阻止他提供建議以促使民國成功運作,特別是在民國肇造的最初兩年”。蕭公權先生又稱,“此處不擬評論康氏改革共和建議的價值。在民國初年不可救藥的情勢下,康氏建議一如來自其他各方的建議,並無有實施之可能。不過,康氏既作此建議,康氏無意而確切地反駁了一種譴責:即康氏自始至終為民國之敵,一直想顛覆民國。”

現在——那是一九一三年八月——一個被逐出國門、屢遭追殺、大難不死的先知——行將歸國。

他身披流亡十六年之風霜雨雪,攜帶采擷自異國他鄉之奇花珍果,歸也,將為庖廚矣。

他孤掌而鳴發民國共爭共亂之痛苦預言,且不幸而言中;卻又以不忍之心,作人類必將去苦求樂進入大同世界之大發明、大夢想、大希望。

在他的祖國有翹首以盼之門生故舊,然萬勿以為所有人——包括那些被其精神之火光灼燒、照耀者,或於傳言中知之一二的芸芸眾生——皆會夾道以迎為吾土吾國吾族發千百萬聲、寫千百萬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之偉人與先知之歸來。於政爭權奪、兵匪共亂、民不聊生的當時民國——他的祖國革命洶湧,日益西化之浪潮中,康有為、康聖人、康南海,譚嗣同“六君子”喋血等等,均已成為過去,淡然漠遠,乃至被認為反動過時,並為現實所取代。而現實永遠是勢利的——人啊,你要記取。

將要搭載他的航船正顛撲而行,“他登上沒有城牆阻隔的山岡,眺望大海,他看到他的航船正從霧靄中駛來。”(紀伯倫語)

船頭站著來自故國故鄉的水手。

先知的聲音再一次自天而降:

多少次你們沉浮於我的夢境,如今你們駛入我的清醒,也就是我更深的夢境。

等這溪流再繞過一道彎,林中空地再傳來一次潺潺低語,我就會投入你的慈懷,猶如無窮之水融入無窮之大海。

如果今天是收獲的日子,那麼我是在哪個被遺忘的季節和哪片土地上撒布的種子?

徐剛想說,當先知紀伯倫一九一一年起自黎巴嫩的貝裏什,僑居紐約時,來自東方中國的另一個先知康有為,正流亡歐美,世界大地。他們的聲音曾交接、碰撞,且何其相似乃爾。紀伯倫說:“我將超越死亡,繼續生存,並將在你們耳邊歌唱。”康有為《論死生》說:“萬物莫不生,而不知其有死而生;萬物莫不死,而不知其死而複生也。”紀伯倫認為,真理之發現者必為兩人,一為說者,一為聽者,“愛與美”是其作品的主題;而康有為則告訴我們:“仁字,從兩人相偶,而後仁生也”,“蓋人者仁也,取仁於天,而仁也以博愛為本,故為善之長。”仁也,愛也,義也,善也,美也,大道先知之聲也。

船已靠岸,南海將歸,身後萬國,身前汪洋,天上雲奔雲走,大地蒼茫朦矓。

先知說:走吧,歸去吧!

聲音無法帶走賦予它翅翼的唇舌,它隻能獨自尋找天空。

蒼鷹不攜巢禾,才能獨自飛越太陽!

對康有為而言,如果說出亡十六年是命運的話,那麼一朝歸去,卻是天意了。

先是十二月初九日,為勞太夫人八十二生辰,南海“欲束裝歸省”,並於灑金大紅六尺玉版宣紙上榜書“壽”字,為母親壽也。正巧門人麥孟華自中土東渡扶桑,謁先生於遊存簃,告以暴民亂徒橫行鄉裏,動則刀槍,萬勿能歸,先作罷。越年癸醜,即一九一三年春由日本的櫻花思及西樵山下蘇村桃花,“決移家歸港,永承色笑”(張伯楨語),侍奉老母也。卻又有意料之外,突患盲腸炎,割治於東京醫院,尚未痊愈,忽得信報:“七月初七日,太師母病風,不省人事,翌日初八,遽爾逝世,春秋八十三。”(《滄海叢書》張伯楨著1932年5月版)斯時中國,袁世凱已為民國大總統,電請南海歸國,有“舉國想望風采,但祈還轅祖國”等語,康有為把一紙電文輕輕放下,告何旃理:葬母事大,餘皆從之。十月歸去,相送者有門生故舊及日本友人幾十人,鶴子躲在人群中落淚,揮手。

歸去也,雲何胡不歸?

依儒家舊製,蘇村鄉俗,康有為先以久亡還鄉,並勞太夫人歸葬,康廣仁弟移柩而袝,祭告先廟、先祖。雖屬製式,其文也哀,其情也深,對亡母、亡弟之告白,無一字不出之於心凝而為血淚者。誰無母乎?誰無兄弟姊妹乎?其“不得伺湯藥”隻能扶柩還鄉之悲苦,非曾為逋客而不能體會矣!

南海之勞太夫人移柩還葬歸鄉告祭文,凡吾華夏之男兒不能不讀:

孔子二千四百六十四年癸醜十一月十四日(1913年12月1日,筆者附識),男康有為始得奉移顯妣勞太夫人靈柩,將歸葬於鄉,陳牲醴庶羞,撫棺哭踴而祭之曰:惟不孝男辭母二年,往者歸港則大喜母,今者歸港不得見吾母麵,而僅扶得吾母之柩,嗚呼!吾母日夕倚閭而思,不孝男為冬夏以來日日言而不歸,不得潔羞瀡,不得伺湯藥,乃至不得視含殮,乃至不得慎衣衾,而惟得見棺槨。嗚呼!不孝男累母去鄉十六年,思鄉十六年,日夕思望不得歸鄉,至今乃僅以遺魂墜魄還鄉。嗚呼!吾弟遘難十六年,怨痛慘毒,秘不告吾母。吾母日夕思見弟之身,今乃以兩棺同奠於舟中,母子相遇以魂。嗚呼!不孝男負大罪,故宜受此酷,何以吾母之淑貞莊懿,非禮不履,而遘夭之酷若此耶。嗚呼哀哉!尚饗。

康有為扶母柩自香港買舟還鄉,弟康廣仁之柩同舟,其中之苦衷、之怨憤,蓋因康廣仁之被殺,為老母少受刺激秘而不告,勞太夫人經年曆久“日夕思見弟之身”而不得,而今兩柩同舟,情何以堪!《滄海叢書》張伯楨記道,戊戌政變發生,清廷捕康有為、梁啟超不得,捉拿譚嗣同、康廣仁、楊銳、楊深秀、林旭、劉光第,西太後下令不經審訊,即行斬立決於北京菜市口,時為1989年9月28日,“康廣仁先就刑,欲有所語,左右顧盼無一人,次及五人,從容慷慨,顏色不變,嗚呼慘哉!”(張伯楨語)“廣仁被捉時,正如廁;廣仁就義時,著短衣,南海會館司閽人張祿為之縫首市棺,葬於南下窪龍爪槐觀音院旁,立石樹碑曰:‘南海康廣仁之墓’。廣仁年僅三十二,無子,遺一女,名同環,才八齡耳。”(張伯楨語)後康有為倉皇出逃於海外,密派梁鐵君覓得廣仁墓並收屍骨南下,是有南海返國奔喪,兩柩同舟,其母其弟魂相依矣!

康有為之“亡弟幼博烈士移柩還鄉告祭文”曰:

孔子二千四百六十四年十一月十四,伯兄有為乃始得移葬吾亡弟清朝候選主事幼博烈士之靈柩,陳牲醴庶羞,泣血哭踴,撫而祭之曰:嗚呼!惟吾弟生而孤,吾受先君遺命,撫弟十六年,弟能英挺自立,吾乃大喜。自後吾與弟論學術,議政事,晨夕緯緬,風雨對床者又十六年,弟能飆舉霆斷,吾則大樂,自戊戌北京南海館與弟夜別,弟蒙冤慘戮。德宗升遐,朝市變易,亡人久遁,凡曆十六年,今乃始得撫吾弟之柩,吾安得不大痛而崩摧也!弟懷雄絕之才,雷霆之力而不得少施;遘牝朝,遭耒網,蒙莫須有之冤,至慘痛之戮。而十六年中,易主移朝,未有雪其冤而恤其慘。古今賢豪遭遇之慘,殆無若弟者。若乃寡兄乎,酷毒肝肺,懷抱哀痛,既乏弟之匡逮扶持,更累以大戮其痛,又深違不敢告吾母,隱匿不能告汝妻,不能奉汝神靈於家,不能葬埋汝棺槨於鄉,惟有號泣於天,淚下如縻而已。今母溘然棄予,有見汝侍母而手扶之者,然則吾之深痛而大悲者,弟遇母於地下而反得所侍奉也。嗚呼哀哉!尚饗。

兄弟骨肉,生離死別,南海的告祭文血以滴之,淚以和之,血淚之墨而書成者也。“深違不敢告吾母,隱匿不能告汝妻”,“惟號泣於天”!結句並謂“然則吾之深痛而大悲者,弟遇母於地下而反得所侍奉也”,其痛不欲生,乃至悲極羨死,南海已告訴我們,孝之何以至大至偉!

兩天後,即一九一三年三月十四日,康有為又有“久亡還鄉祭先廟告祖文”,及“久亡還鄉祭告先墓文”等。環視蘇村故園,澹如樓,蒿草叢生,一地荒蕪,家產抄沒,祖墳被掘,廣州萬木草堂藏書三百多箱付之一炬,雲衢書屋所藏書籍、書畫、手稿散失殆盡……

康有為在廣州的住宅,是其曾祖康雲衢由詩人張南山處購得,也稱雲衢書屋,原名聽鬆園。戊戌後被清政府抄封沒收,又因廣州修馬路而拆毀。待南海自香港亞賓律道三號買一舟,扶兩柩,淚雙流,曾為逃生幸,今作偷生羞,而歸國,而蘇村而廣州,一個十多世迭代相傳的士大夫家族,已上無片瓦而下無寸土。幸有鄧華堅等故舊仗義執言聯名書至廣東地方政府,“百日維新”之開辟者流亡十六年後歸,而無存身之地,民國與前清則何以區分?因此故,廣州政府有所動作,但雲衢書屋已無存,以回龍舍作補償。此舍原為周樂生所有,後為公產,廣州永漢路附近之一深宅大院,羊城舊人無有不知者,此宅亦因築路早已不存,今之回龍街是也。

一九一四年七月,康有為別羊城,桑梓之地亦是傷心之地。而其時,前清之遺老遺少,民國之新銳舊豪,雲集上海。其中得意者、落魄者,革命者、改良者等種種人物,混而雜之,更有海上畫派時稱海派者,彙江南書畫名流,集中西特色以收,有一番氣象。於是,南海舉家遷往上海辛家花園,此園一時名園也。故事:辛家花園原為猶太富商辛家所有,占地十畝,林木森森,間以奇石,曲徑通幽,紫藤纏繞,葡萄繞梁,有池塘可釣魚,有亭閣可清心。猶太人破產,這不稀奇,上海日有發財者,日有破產者,曆來如此。惟猶太人因破產而以房產變現時,以出售彩票之法拍賣,發足國難財的盛宣懷中彩,康有為以月租金一百二十元大洋租住,所謂“遊存廬”者即辛家花園中之一樓也。

康有為好舒適優雅的生活環境,好享受,好客,門下弟子徐勤、梁啟超在《致憲正黨同事書》中曾讚以“居桓愛才養士,廣廈萬間,絕食分甘,略無愛惜”。據(《上海文史資料選輯》42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1983年5月版)南海之二兒媳龐蓮女士文章稱,“康有為的家庭,除妻妾子女以外,還有黨人、門徒,單是仆傭就有四十人左右,寄居之食客,少者十餘人,多時三十餘人,不少是拜門弟子,海內外知名人士交往者亦多。”其中南海樂見之常客有劉海粟、徐悲鴻,以篆刻謀生名滿海上的吳昌碩,女書法家劉湘、蕭嫻、李微塵,陳寶箴之子詩名隆盛的詩人陳散原,以及教育家蔡元培等,均為座上客。又據龐蓮文,其時辛家花園“食米平均四天一擔,葷蔬菜以汽車運輸,子女零用錢,兒子每月二元,女兒每月五元,男女傭人薪金平均每月十二元”(吃住均在辛家花園,仆人之家人到訪均以客待之。筆者附識)等等,南海之大方可見一斑。

曆史就這樣屏現了一個矛盾、複雜,性格多重而又極為博學多識且仁慈寬厚的康有為,鍾鳴鼎食卻憂患深重!

這一天,康有為稍得清閑,於遊存廬中翻檢由日本神戶須磨帶回之一九一三年文稿若幹曰:《憂問一》、《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憂問二》、《孤憤語一》、《孤憤語二》、《美感》、《中國顛危誤在全法歐美而盡棄國粹說》、《問吾四萬萬國民得民權平等自由乎》等。其中猶以《複教育部文》宜再斟酌,蓋因教育部函康有為“命作國歌,以協雅樂”,南海之回複又關乎立國之道,祭祀有教。

“亡越異域,十有六年,迴瞻故國,邈隔星漢,不預聞政事久矣。”這是複書之起首,南海吟之,自覺尚可,就在這時,門人來報,吳昌碩先生到訪。康有為當即起身,步出遊存廬,過池塘,步上七曲橋,向大門而去。昌碩先生一八四四年生,康有為晚出十四年,以南海一定之規,“長吾者敬之,幼我者愛之”,凡昌碩先生到訪必親往迎迓。兩人拱手以禮,南海謙然:“有失遠迎!”昌碩答:“客氣!客氣!”進入客廳名為竹屋,屋中幾為紫檀,椅作紅木。落座,“客為上”,昌碩先生坐右手,寒暄過後昌碩先生謂:“今有事相求。”

“但說無妨。”

“討一杯酒喝。”

“暢飲如何?”

“需好酒。”

康有為知道昌碩先生惦記著他那一壇五十年花雕呢,“好!再約散原……”

吳昌碩卻打斷了南海的話:“有勞南海先生指教。”一邊說一邊取出小小錦盒,宣紙上是一方閑章,印泥為紅色,印文為精細深刻之篆書:“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遊遍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六十萬裏。”南海閱畢,以手撫之,一方閑章,久久不舍於手中,隨即呼仆人道:“溫酒來也!”並請三夫人何旃理作陪。

夏去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