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戊戌政變期間曾幫助過康有為的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及唐少川等,因上海中西人士欲見南海,並講演,南海“辭不獲已”,“乃於某月某日”,“中西名士二百人”之午餐會上作即席演講。是次之會,大約亦為康有為歸國抵滬後規模最大的一次歡迎會。無軍樂儀仗,無權貴顯要,均為一睹康有為風采者。南海一如既往,語出驚人,時當一次世界大戰,與會者又有不少西人,南海不言君憲,不說民國,而以仁為本,斥刀兵殺人之罪惡,言大地之公國,大同之義也。
不出遊存廬便聽見了雨聲,一九一四年的第一場秋雨,晨起推窗,康有為便與三夫人何旃理說到了北京紅葉,謂秋天之美實乃有聲有色之蒼涼之美也。聲者秋風有聲天地蕭瑟而日有涼意,色者草木乃熟斑斕絢麗而漸至凋枯。然因中國之大南北方之秋略有區別,北方天寒霜乃早起,北地之樹木葉實厚,於是紅焉,紅葉樹又稱黃櫨樹者,一葉紅,它葉別樹紛紛紅,蓋時令之催逼也。而江南多黃葉,惟一樹金黃、一園金黃、一山金黃,亦教人心碎,紅也,金也,美也。何夫人傾心而聽,若醉若癡,想問南海何不明年秋作京師之遊?卻終於沒有說出。北京,從南海會館而紫禁城而三海而瀛台,康有為曾經奔走上書,獲光緒帝召見,後又密令其出逃,等等斷腸傷心之往事,不堪回首也!南海會其意,執手相告:吾與汝當有北京之行,惟今年已過紅葉之季,且將下雪矣,北京多大雪,有燕山雪花大如席之名。何旃理卻倚南海而細語:雪也好也,白也美呀。何旃理之父何勝芳,自開平來美國西部道非士那市,“以藝果種花富,園圃廣妙,花木匝徑”(康有為語),花木世家也。何旃理十六七歲正當少女之時追隨康有為,窈窕美妙如其父園圃中之花木初成,靚女也。康有為秋興甚濃,對旃理說,中國文人寫秋天的,歐陽修之《秋聲賦》為佳,便吟誦:“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雲斂;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氣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淒淒切切,呼號憤發。”何旃理聞之入神,接著吟誦了另外幾句:“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於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何旃理吟罷,對南海道:“先生曾作《美感》,可惜中斷,何不續之?”南海當即取出手稿,與旃理共瀏覽,前者為識語題句雲:“自共和以來,共亂共爭,蘇息無日。吾言政多矣,而當共亂共爭之時,政無美惡,得失無一能行者。國既無政,吾惟空言,喋喋多言,每發一義,行文動輒十餘萬言。然誰其聽者?誰其行者?浪費筆墨,甚無謂也!”這是康有為內心深處的悲哀與無奈,然南海不舍,不忍,不舍吾中國爭亂無期,不忍我國民生計無著,於是“強聒不舍也,重疊而進”,但已覺心灰“多而無益,亦複寡味”,於是康有為自問:“從茲吾欲姑舍政治而談風俗乎?”何旃理微笑告南海:“先生能姑舍政治乎?斷不能亦不可,今日共爭共亂,何不期之他日?今亦非無有聽者,更況還有後人?”
南海默然而歎:愛媵深明大義也。
何旃理說,更愛讀後文風景之論,“天之造山水,有美惡存焉,而人情之愛惡,則莫不愛美而惡惡”,山水大漠,天地人性,盡在其中:
天日昏黃,群星無光,博夜渺茫,則人為淒然。天晴日麗,風和雨霽,登高而四睨,則人情為之暢然。斷山童童,流沙漠漠,草木不生,澗穀皆涸。吾自埃及跨駱駝遊薩蝦拉大沙漠,極目無睹,一日而返。遊於瑞士阿爾卑士,岩壑萬重,湖陂千百,白雪在上,繁花在中,綠波在下,穠華蒼綠,尺寸異態。過者左顧右盼,耳目接之而不盡,心魂賞□而無暇。天之造山水,有美惡存焉,而人情之愛惡,則莫不愛美而惡惡。若是者,豈非天之性猶人之性哉?蓋日星之相麗,大地之相摩,鬱而為山陵,瀉而為江河,滋而生草木,衍而為陵陂。人生其中,受其所感,故美惡滋稱,況有目而辨色,有耳而辨聲,此人質之所特具而無文野之所同者也。(《康有為全集》第十集)
秋風秋雨後。
遊存廬,上海辛家花園中的花木,已瑟縮凋零,江南之冬,不僅冷而且陰,伴有霜雪冷雨,康有為歸國回滬後的第一個冬天,竟是如此寒冷。
三太太何旃理欲回美國探望父母,康有為親擬禮單,采辦上海各色特產時,旃理卻有不適之感,發熱畏寒,延醫問珍,南海陪侍,先是“發痧病六日”,實為猩紅熱也。康有為記道:“十二月四日夕,病深矣,方夜十一時,念侄女同荷之寒,令發篋出狐裘予之。”同荷者,康廣仁之女也。旃理病危,猶牽掛同荷冷暖,那一件狐裘本是她的心愛之物,非重要場合不是陪康有為,旃理從來舍不得穿。俄頃,旃理自知不起告南海,“吾麵毀,吾亡我也。”“麵毀”者猩紅熱之疹皰也,及麵乃至舌頭,旃理愛美,容顏既毀而近亡也。然“吾亡我也”,卻頗為費解,得此其時極為嚴重的病痛,必有病源,康有為無記,而猩紅熱一般皆為孩童所患,旃理時為二十四歲,有一子、一女,子同凝,女同琰,“生四歲明惠,尤寵愛之”,若非天命乎?也許康有為從未想過愛媵會先他而去,仍安慰旃理:“吾曰:女神清明,女魂不驚,安寢自寧,吾倦,遂別就寢。”(《康有為全集》第十集)南海稍事休息,輾轉反側如何入眠?“一時起視之,怛化矣。”(資料來源同上)何旃理走了,花容玉貌,天生麗質,歸去大化矣!康有為痛哭乃至失聲,一遍一遍撫摸何旃理“遍體溫軟”之身體,然呼之不應也!歲在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四日深夜,或次日黎明將至,辛家花園遊存廬中,“旃理!旃理!”之哀哭呼號,或為斯時海上最為悲切之呼告,而何旃理再無回應,先與星光共朦朦,再與晨曦同嫋嫋,其遠去重洋省親乎?其蕩於遊存廬視南海,聽四齡同琰學吟“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乎?不得而知也。
然何旃理必非尋常女。
康有為在《亡媵何旃理女士狀》(資料來源同上)中,還記道,是夕,旃理既亡,其遊魂即已托夢遠在香港的康有為之女,二太太梁隨覺亦得一夢,二夢相同,南海有記“是夕吾季女同複在香港,見女士(即旃理,筆者附注)盛裝滿載而歸,複之母同夢,語曰:‘吾將以子女托汝,幸善視之。’”次日早晨,得滬上電報,乃知旃理已逝。南海歎曰:“於戲!可以通鬼神之情狀,生死之故矣!”何旃理葬於上海延緒山莊,近百年矣,不知今日此地為何地?
故事:旃理之女因何名同琰(也有寫為倓者)?
琰,玉旁有火,疊火為炎。查《康有為全集》第十二集,南海有詩記同琰出生:
同琰女生,母夢火入窗,左指末指有紅痣,常歡笑不啼。
瑞火投窗入,
雞鳴聞汝嘶,
見人惟作笑,
終日不聞啼。
廣額父風似,
低眉佛相齊,
朱砂痣足指,
未是過來迷。
可以想見,同琰之名為康有為所取,同琰之隨火而生,朱砂足指,“見人惟作笑,終日不聞啼”皆是謎,南海極疼愛之,是否心有所感:旃理之女,乃天使也!時在日本。
故事:康有為如何抱得美人歸?
“戊戌奔亡,孤零孑特,瑣尾海外,道長十年,至光緒丁未(即1907年),年既五十矣,後顧無嗣。弟廣仁殉難,亦無嗣”。此為南海五十歲流亡海外的一大痛苦,“每祭先人,涕下沾襟”也,其次是“出入歐美,為譯鞮之苦”,語言不通,“譯鞮”者翻譯也,光緒丁未年,南海“是年再遊美,謀立簉,擇才惠通數國語言者”。南海想覓一翻譯。康有為是次遊美之地,先是在舊金山,時稱三藩市,當地華僑眾多,加之康有為在海外組織之浩大,人數眾多的“保皇黨”活動,華人傾向保皇者眾,保皇即保光緒帝也,因此故凡受保皇黨影響之華僑家庭,南海稱:“先是吾與德宗像流布人間,美僑商家家壁上多懸矣。”南海未曾想到一妙齡女郎在未見到康有為之前,先已目像而慕,但見像上之康有為額頭高曠,目光凝得而慈祥,有稍些憂鬱,鼻大而唇厚。此女即為何旃理也,及“聞吾至,萬人空巷,聆吾遊說,益傾心矣。”何旃理精熟英語,實為翻譯之最佳者,況且又與南海互相愛慕,“其鄰以女士窈窕才惠媒,吾可之。”(《康有為全集》第十集,下同)但總是年齡相差太大,“媒者欲合其藕,語其家,不審作何語,或以粵俗平妻言,其母許成之。”南海大悅,即去紐約成婚,道賀者眾,五十老新郎,樂之何言?然後相偕去歐洲,卻有一場風暴發生,風何所來?暴何以成?原來到了歐洲,何旃理才知道康有為是有家室的,她生長在美國,受西式教育,哪知妻妾之於當時中國實不鮮見,“始知有大婦”,且非一個,元配張雲珠,自戊戌政變後,陪侍勞連珠太夫人避難香港。二太梁隨覺,廣東博羅人,曾隨康有為周遊列國,而何旃理乃列三太太也,“則大恚盛怒,鬱鬱不言語,”並離南海而去,有數月,那是康有為流亡生涯中極孤獨、極痛苦,乃至心如死灰的數月。哪知道何旃理回美國後“父母嚴戒,強自抑知命。卒隨嫡女同薇來”,旃理歸矣!父母教其知命,況心裏又念著南海?從此後,“宜其家人,盡換麵目矣。”
自此,“偕遊諸歐國”,而康有為目下之何旃理,“靜宜端莊得大體”,“寡言笑而有當,性亢不苟可,而敬禮賢者”,撫眾子女如同己出,其語言能力有天分,為應對各國各語,很快“遂同四國語”。南海此時可謂其喜洋洋者矣而敘道:
登山臨水,佇月看花,據案則分讀東西之冊,執焉則互問中西文字,寫畫則校論中西之短長,議政俗則互辯中西之得失。曉床未興,則攤報而來譯;夜燈方篝,則挾冊而低吟。
“如是者凡七八年”,“粗解吟詠”,且能書畫,“雖未大成,亦咄咄有新意”。於《亡媵何旃理女士狀》中,南海如下之表述:
偕遊諸歐國,吾見其王公卿士赴燕會,皆以女士為舌人,其對外交,靜宜端莊,得大體,雝如也,有秘要事,賴以不泄。所過國土,若英、德、法、奧、瑞典、瑞士、比利時、丹墨、美、日十國,及星加坡、庇能、西貢、香港,環大地閱十數萬裏,航海山,遊園囿,改政俗,審古器,莫不從焉。治裝、對客、行旅,唯女士是賴。吾拱手印成,惟恣覽觀耳。
女士早慧而老成,年弱而才練,閱曆甚深,見人甚多,能辨賢不肖,後多如其言。寡言笑而有當,性亢不苟可,而敬禮賢者,撫眾子同複、同籛,侄女同荷,勤勤有恩意,慈其子同凝、女同琰而有義方。其學語甚慧,遂通四國語。吾久亡海外,孑特無侶,惟女士形景相對,晨夕共數,舟車偕行,寢食同學,如是者凡七八年。登山臨水,佇月看花,據案則分讀東西之冊,執焉則互問中西之字,寫畫則校論中西之短長,議政俗則互辨中西之得失。曉床未興,則攤報而來譯;夜燈方篝,則挾冊而低吟。蓋胸羅百國之故,窮辨今古之宜,明於孔、佛、耶、回之教,助吾改製立法,而出所見聞辨征之,迥非吳下阿蒙矣。製新式衣,上中下而為一,如深衣焉,善鼓琴,能舞,歸國後以非國俗棄之。在校時初學西畫.既來歸,複學中國畫,而仍采西畫法,雖未大成,亦咄咄有新意,紙稿隨手而棄。今撫遺畫,多絹本,牡丹海棠玫瑰,奕奕有神,著色生動,所謂集中西法者也。作書法翁覃谿,篆寫嶧山碑,下筆已能蒼深,不類簪花格者。好讀薑白石詞、李玉溪詩,性慧,故略能上口,以故亦粗解吟詠。自歐美還檳榔嶼、星坡,至日本居須磨,皆有園林之勝,須磨尤近公園。居而載餘,以種花畜魚為事,陟鬆徑,臨河池,行吟為樂。嚐遊東京上野,西京嵐山,觀瀑於箕麵,觀櫻於吉野,覽紅葉於箱根,眠夜雪於日光。暨吾割瘍,手治湯藥,調肉汁,晝夜看護,辛勤勞瘁,如持家婦矣。已乃還香港,共執親喪。
就在此一行狀文中,康有為亦無意間吐露,何旃理作為一個年少貌美具才藝之新婦,伴南海而顛撲,隨夫君以流亡,雖有異國風景之勝,更多舟船勞頓之苦,無一怨語,然何旃理其實偶有怨矣!所怨者仍為一夫一妻之西製及中國一妻多妾之別。若言語及此,非但有怨且餘怒未消,南海善辯也因之頭痛,而旃理“卒惡妾字,每提及輒恨之”,因而康有為對何旃理不用“妾”字而以“媵”謂之,蓋因“卿乃媵也,旁妻也”,位高於妾。由《詩》而《春秋》義,為之解釋,“待以殊禮”,即寵愛有加。“恐不能卒讀此律而氣絕死”,南海又不敢“多授以學”何旃理則卻甚欲知之,惟“英文無妾媵誼,每一念及,頭痛脈厥,膚冰足直,幾死”。愛之道也,其深亦累,而累則更深。
何旃理亡十日後,康有為得一夢,滿室金光,閃爍莊嚴輝煌中,有峨冠神人出,至康有為榻前,俯首,南海視之,“仿佛省識,則女士也”,何旃理也,夢中前來探望南海也,惟不言,如彌留之際,神誌清醒卻無語,對康有為如此,數齡一子一女亦如此,“視目瞑而去,無少眷留。”“天上人間,至可感矣。”南海為金光夢而“億劫薰修,從此頓悟”。
未及一年,詠《病梅館記》,吟《閑情賦》陶潛十願,恍若昨日也。時旃理有求為詩,不料今已為天人之別,而為亡人作《金光夢詞》,南海長恨歌也。
徐剛歎曰:出亡萬裏思故鄉,歸去三步一惆悵!
先知有悲愴——追記康有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