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從米脂呂家鹼回來的晚上——懷念柳青

一日,報社建緒打電話約我去米脂橋河岔鄉呂家鹼走一趟,去尋找關於柳青的故事。

關於柳青,陝北文人們自豪了幾十年,在這浩浩蕩蕩的追捧者當中,不乏有一個個虛無者的愛,去掏空他的全部東西。而我們,麵對柳青,隻能祈求給我們一些生活勇氣,詞的花朵,標點符號的土粒——可是,這種奢望是不是更可怕。柳青用比我們高的頭顱生活,他刻意選擇一個真正作家對人生意義和藝術目標同時進行深刻思考之後的選擇。他不停地放棄優越、享受、舒坦,用他人格的魅力燦爛地搖撼黑夜白晝和世界。

的確,記錄中國知識分子的書不計其數,但對於柳青,似乎少得可憐。柳青沒有附庸“文”為風雅,他嘔心瀝血,寫下《創業史》前兩部而因“文革”中斷。曆史就這樣無情地壓扁了一個巨人唯一生命。可想而知,柳青這個陝北漢子憋著滿胸腔的慟哭——但倔強的性格裏不允許有絕望。

米脂的呂家鹼和陝北所有的山村一樣,曾容納和賦予過柳青什麼。幾十年過去了,當年任鄉文書的年輕人柳青,穿著對襟襖大檔褲粗布鞋來到他的父老鄉親麵前,山裏的朋友都好,黃土山使他們健康,一條小河使他們一代一代很活潑,隻有河溝兩邊的柳樹與河底槽的石頭仿佛蒼老了許多。柳青就在這條狹窄的山溝裏,走著、看著、記著、寫著,呂家鹼上了年歲的人說:這個人剛直不阿,像農民中的一員,有一份善良,像知書達理的先生,而且是絕對的佼佼者。這個人呀容不得半點邪惡和虛偽。他寫字能行,善始善終,常常和老鄉們啦一些感情的笑話,把山裏窒息的環境用他睿智思想將歡樂的風充滿……

在幾棵大柳樹下,我們和乘涼的幾位老鄉說起柳青,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有一個叫柳青的人寫書寫大了,盡管他們不曉得長篇小說《種穀記》就是在呂家鹼完成的,他們也不曉得《銅牆鐵壁》也是寫米脂沙家店戰役的,他們更不曉得以後的日子裏,柳青主動要求去農村,完成了不朽巨著《創業史》一、二部,他們更不曉得這個和農民親如兄弟的人被打倒、被批鬥、被折磨,以至《創業史》這部史書未能圓滿地畫上一個句號。但老鄉們能指點出來這位偉大作家在呂家鹼學唧唧鳴叫的麻雀,看一隻蟲子爬行的姿態,問東家賢惠的媳婦,西家孝順的兒子,與年輕人們扳手腕摔跤的勇氣。在那孔簡陋的窯洞裏,油燈長明,靜夜裏傳出幾聲咳嗽,山石、草木、驢羊,還有一群男女老少呈現在紙上。

事實上,很早以前,呂家鹼有一位叫呂能山的老人,他和柳青同吃同住親如兄弟,是柳青強烈的責任心震撼著呂能山,同時也使他學會了觀察生活的能力。在柳青走後的漫長日月裏,呂能山老人一邊回憶一邊寫著關於柳青的生活片斷,他用農民純樸的言詞,為我們講述著柳青對他的觸動。所以,呂能山無論農活多麼的勞累,生活折折疊疊如何地不順心,他數年如一日,一字一句地寫柳青的故事,柳青的精神,柳青的生活方式。然而,呂能山老人未能如願,他用心血凝著的文字,以及對柳青的無限敬仰,在他去世後竟然被化為灰燼。我知道,一個人的語言被焚燒之後,在深深的蒼穹下,靈魂是那麼的孤單。我的內心已經坍塌的不成樣子了,一個人的夢想毀滅之後,隻有他們的心髒,曾為你的聲音怦怦跳動過。這是否就足夠了呢?

我們懷念柳青,還奢望什麼呢?

一個小我,柳青的後輩,在這塊毫無遮掩的大地上,去尋覓梁生寶、高增福、姚士傑、梁山老漢的時候,何曾不想大氣磅礴。然而,我和我的同齡人們,在一條忘本的路上,連自己的故鄉都不認識了。

呂家鹼回來的晚上,我醉後哭了。

2008年夏

笛聲悠揚——懷念牧笛先生

去綏德義合鎮那個叫樓溝村的小村莊那天,我坐在顛簸的車上想了許多,這兩年來我周身彌漫著一種悲涼之氣,在渾然不知曉的時空中,猛地聽到又有人撒手這個世界,全然不顧親人,朋友們肝腸寸斷,去他們的另外一個世界了……

仿佛從來沒有與童年真正相遇過,我們站起來成“大人”的一瞬間,竟然經曆著無數的生死離別,有時在現有的規則與秩序中,我們從未想過在紙上寫出一些自己不想說出的語言,而現實的情景已經在感覺上失真,當我用滿目呆滯的光線尋找過去的真實時,已經無法彌補的淒楚隻能收藏在自己破碎的心裏……

榆林的老霍去世了!也許我是最後一個從別人嘴裏得知的消息,因為太多的突然早已讓我頭腦含鏽空前地癡板,也許因為我有意回避關於塵世中悲傷的生活而畏懼,但這是無法阻擋的事情。當我站到老霍遺像前,聽著哀樂吹進肌膚,我轉過身,透過滿山的土粒與草根,我看見二十幾年前作為文學青年的我,如何縮起脖子,第一次走進榆林市文聯的院子,第一次握住老霍的手——那是一個十分精爽,十分慈祥和藹的老頭呀!我從不知曉,從那一年一直到今天,多少次場合裏,老霍的激情、仁慈、關愛和樂趣,早就令人感動的讓我等後輩喜歡上了他,當他把自己的作品一篇篇堆放在陝北廣袤的黃土地上,而且用自己的坦誠教導廣大文學青年鼓起勇氣,敢於挑戰,相信榆林文壇會有奇跡出現。作為市作協主席,他做出了超出我們的想象,扶持青年作者,不斷鼓勵創新,爭取經費——這是唯一能與我們激動與悲傷的老人;他是唯一肩負重任與我們一起惋惜過早醒來的夢;然而,他還是走了。

八十年代在中國,那可是波瀾壯闊的時代,所有的一切都在複蘇,一件件事,一幕幕戲,一幅幅畫,一篇篇小說都是那樣震撼魂魄。也就在這時,從部隊複員回鄉的我,竟然被時代的潮流推擁上文學創作之路。記得我給《塞上柳》投了一篇小說稿,很快被刊登了。從此,我便成了市文聯的常客,開會、學習、討論作品——我是不能缺席的。也就從那時開始,我認識了老霍,知道他就是牧笛,聆聽他的教誨,如何做人,如何作文。在以後的日子裏,我不時地讀到他的一篇篇新作,我便深深感慨,老霍永遠勤奮,思想深沉,意境雋永,更能體現他不慕榮華,淡泊名位的品德。也隻有這樣才能使他走進那黯然的歲月。幾十年如一日,一臉的沉靜堅毅,對登門造訪或者遠道而來的青年作者熱情相待,寄予厚望,對榆林的文學創作總是充滿樂觀……

就這樣一位老人,說走便走了。作為師長、朋友,在他病重期間我竟然渾然不知。當我封閉自己拒絕一個個熟悉的麵孔從記憶中脫落時,讓人心中怦然,落淚的時間還是留給了自己。我沒想對誰說:我的喉嚨被卡住了,什麼話也沒有了。

我沒有參加老霍的追悼會。我隻守著一個夏天或一個冬天的夢境,即使熟悉的人已變得模糊,無論多麼痛苦,我假裝可以天天快樂,塞上的笛聲悠悠揚揚,我沒了淚水,一個人坐著,留出一個空位置來,與逝去的人對話,老霍在路上,還是神采奕奕。

我知道,我們都還活在人世。

老霍,大家敬重您。牧笛,大家因您而發奮。

2007年5月某一天

他仍在路上——悼賀國建先生

在正月人們喜慶的日子裏,我接到老賀去世的電話,心涼了片刻,繼而想嚎,但沒淚。我想,一個好端端的人,說去便去了。這個世界就是如此毫無章法地把生與死蘊藏在暗處。

本來沒想為老賀立刻寫出什麼追念的文字,也沒人逼我,這年的正月恰是我無法睡眠的,內心的孤單常常滲進蒼茫,人世間的生與死在酒碗中,悲痛時刻卡著我的喉嚨。事實上,二十幾年前見老賀到今天,一眨眼的功夫,太熟悉的人往往念誦著另一個人生平的許多好處,卻繞過一個生命存在的價值,誰在不知道走向不可知的遠方。

很多年前認識老賀並不重要,我經常去縣誌辦,經常與老賀聊天,那時候作為一個熱衷於文學的小青年,力圖改變自己命運顯得焦躁不安,羨慕老賀穩穩坐在那兒幹自己的事。其實我們說話很少,說到文學,隻是輕鬆地談些人情世故,現在我無法用老賀的語言複述他的話。他十分認真地編縣誌,我對他感覺很好,他溫和、智慧,沒架子。

佛家說:殺一生命,等於殺一世界。那麼,一個生命的出生也就是一個世界的出生,任何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世界。所以,一個生命的終結,也就是一個世界的終結,而在終結以後,會幻化成清新的童話。老賀在這個童語中始終微笑著麵對世界,或許,我的想象是抽象的,我們人類沒學會具體的愛和具體的溫柔,我們沒有學會把責任扛在肩上挺胸走路,我們忽視他人還不知道自己還存在。為此,我們忙忙碌碌在這個世界的所作所為,留下痕跡的有多少?老賀這麼做了,他不僅是一位優秀的文化人,也是一名願意攀高的戰士,更是一位可親可敬的樸實、真誠的人。他與米脂這塊土地,以及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人有著天然的血肉關係,從他眾多的文學作品可以看出,老賀對我縣人民群眾的生活習俗是多麼的厚愛,在他的字裏行間有著如此深的烙印。

老賀就這樣走了,這不僅是他家裏親人們的巨大不幸,也是老賀自己與我們的不幸。老賀在他幾十年的生命裏,滿懷激情,頑強拚搏,用頑強的意誌與活力積極奮進,始終如一,他把自己的靈魂在這塊土地上得以釋放,也曾使得自己得到了安慰。然而,我們活著的,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隱者嗎?我們一夜間成了文化人,成了作家,成了詩人。我們就是原來的我們嗎?

這就是今天現實的故事。

那些誌書,那些文字,那些照片,那位慈善的老人,一個好端端的故事就這樣碎了。我們對上蒼無力追問,本來世界上不該泯滅的鮮活的靈魂,就這樣悄然嘎止。這樣的話,世上又何必有這樣的企盼,這樣的追求,這樣的人生!我說過,我寫李若冰、寫路遙、寫黃河浪、寫賀國建、就是寫我自己,我們沒有任何高於常人的地方,老賀作為米脂文化界重量級的人物,他在繼承、挖掘、整理、發揚廣大米脂文化中,占有自已獨特顯著的地位,我們中間的一個人,就這樣走了。

文化人和寫作人同樣的悲痛,這生存的空間裏,留給我們的,隻有上蒼知道。

我一口氣寫下這些不知是懷念老賀還是一些零亂的思考,我們生活在如此大的社會背景下,翻閱老賀的路程,可想而知是多麼不容易呀!是的,老賀用生命走過,使我們瞬間睜開眼睛。其實我們不能聽到和看到了,老賀已經歸於他靈魂安息的地方了——因為老賀太疲憊了。

我們沒資格去打擾他。

2007年3月5日

遙寄黃土一紙情——追憶黃河浪

眨眼便是五個年頭了,幾乎是每日的奔波始終沒有歇息喘氣的時候。有一次,從抽鬥裏翻出裝有名信片的通訊簿,忽然發現黃河浪很早的名信片還在其中,不知為什麼,他離開我這麼些年,還經常闖入我夢中。好象我們還在西安教場門三十七號警備區招待所三樓的《長安》編輯部聊天,樓裏空寂無人,隻有我倆又說又笑,又議論又爭執;有時興高采烈,有時疑慮重重,相對無語;其時,黃河浪是《長安》雜誌小說編輯,我亦在編輯部學習,因是陝北老鄉,且編輯部晚上無人再住宿,隻有我倆守著冷冷清清的編輯部。

在黃河浪去世後的日子裏,我很少聽到有人提起他,幾年的時間,我腦海裏一直謀劃著寫一個關於《長安》編輯部從教場門到蓮湖巷2號的那些日子,可沒能動筆,我想,那段日子是我最驚訝和迷惘的日子,麵對眾多文學界前輩、大家,麵對前途未卜的生活,我和黃河浪誰也不知道各自將來的最後歸宿,冥冥中我們隻有某種機緣。對某個地方,某條小路或大道,對文學的癡迷與虔誠,都隻是一個過客。居然有一天,在那一瞬間,我們分開了,而且是永遠的分別。

平生一個人有許多類型的朋友,二十多年前,我在部隊當兵那陣子,忽然異想天開地想當作家,西安一大幫文人來延安授課,作為崇拜者,我和營長請了假,風塵仆仆地趕到延安大禮堂聽課,領略名作家的風采。也就是那次,我認識了黃河浪。我是個初學作者,對文學創作還沒有多少感悟。懷中揣著對作家無限的敬仰與尊重,和黃河浪打了招呼。他隻是應允了一下,顯得不老練沉著地和我握手告別,我有些受寵若驚了。誰知,後來他老兄戲謔和自嘲地說:那時他不過是一個“灶馬爺”的身份,並不是作家。

不知怎麼的,今天我非常想寫寫黃河浪,這種欲望圍繞了我多少天,我都動不了筆。其實,今天也沒人逼我。我寫東西很慢,也吃力,體力明顯不支,坐下來渾身不自在,瑣碎煩事又多,整天就那麼消耗過去了,隻有回到家裏,許多的理由要我平靜地坐下來,無論身體如何,我必須這麼做。我要為黃河浪兄寫點什麼。

很多年前的那次見麵並不重要。我去省作協開青年創作會,在那裏遇見了黃河浪,記得有一晚會上組織看什演出,我和黃河浪,還有尚飛林沒看演出而是在馬路上閑談了許多陝北的奇聞怪事。那時候的小文人還沒學會今天文人們的矜持,我們交談很輕鬆,也自由。黃河浪即將有一個中篇《荒流》發表,以前有不少零散的東西見諸多報刊,他當過兵,很苦,還記得他當時在《長安》隻是臨時工而已,他說沒工作單位,留在編輯部掙不上多少錢卻可以吃飽肚子。當初是《西安晚報》一位仁兄介紹他到《長安》雜誌找子頁的。子頁是詩人,同情弱者,收留了黃河浪,他說他的生活積累很多,也很沉重,有關生命的話題多,一個作家沒有這種痛苦的體驗,不會有好作品,也不會有份量。體驗了痛苦,生命的靈魂可以升華,才會偉大。他說還是貧窮,沒錢買書,隻能填飽肚子。那次,對我,黃河浪印象很深,他有底氣,能吃苦,非常智慧、大氣。

後來經過種種努力,在眾多前輩的幫助下,黃河浪工作單位總算有了著落,他被招進榆林市文聯,但沒工資,他繼續在省城擠兌的環境中生活著。後西安市文聯黨組決定調他正式進《長安》編輯部,沒想到因內部的紛爭,他的調令遲遲未發,直到他回到故鄉的采訪途中出了車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