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第一次見這玩意兒。廣告的誘惑使他產生了想在浴盆裏泡一泡的願望。自從艾滋病,性病的可怕陰影漂流進中國大地之後,像他這樣從小就常在工廠的公共大池子裏洗澡的人也多少年沒敢在賓館飯店的浴盆裏泡過了。有些商人就是腦子靈活,他們無孔不入的尋找商機。生產浴缸罩的老板一定是個聰明的家夥。這一薄薄的防護層竟然引起了他泡澡的欲望和勇氣。他按箭頭指示輕易地撕開包裝袋,一個巨大的塑料袋被他打開,罩在浴缸裏正合適,緊緊貼在缸壁上形成一個新的浴缸,帶活塞的排水口是硬塑料做的,插在浴缸排水口裏嚴絲合縫。確定安全後他打開龍頭調好水溫。他決定好好享受享受,順手又拿起沐浴藥。精美的包裝袋裏還有三個小塑料袋,一個上麵印著幾乎全裸的楊貴妃出浴圖,右上角標明:女用沐浴藥。另一個上麵印著肌肉豐滿的法國大衛全裸塑像,右上角標明:男用沐浴藥。最下麵是個透明的塑料袋,裏麵是兩個避孕套,一淺粉一淡綠,著實讓他有些臉紅又有些搏動。是商家的搭車強賣還是真的世風日下,想起某些地方某些賓館不斷的女性電話騷擾,剛才還讓他覺得非常聰明的生產浴缸罩的老板又讓他心理覺著很不是滋味……
好奇心還是讓他使用了男用沐浴藥。洗完澡,躺在床上到底覺得泡澡還是比洗淋浴要舒服的多。空調上那開著燈時一紅一綠兩根一拃長的絹條在朦朧中失去了顏色,變成了一樣的灰色,在微風中扭動著,如人在搏鬥,如人在親密……那牆上、開關台上紅色的指示發光二極管兒讓他想起小時候養的兔子,兔子養在半人深的地洞裏,洞底有一條斜道通到地麵的兔房,那是他用半頭紅磚和黃泥建造的傑作,一個破洗衣板劈了、鋸了做成欄杆,白天兔子們在裏麵吃他遊泳後打來的青草,休息,玩耍。晚上則都睡在洞裏麵。夏天,四隻毛茸茸的小兔都長成了大兔,兩隻白的,一隻灰的,一隻棕色的,一公仨母非常可愛。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也正是他長身體的時期,吃的不怎麼飽,更談不上吃好,他還是常常把自己的窩頭、饅頭分一些給兔子們享受。一天來了爸爸的兩個同事,家裏的肉票早就吃光了,為了待客爸爸要殺那隻公兔子。他堅決反對終於保住了這些小生命。沒想到晚上一場大暴雨衝塌了兔房,地洞裏灌滿了水,幾隻小生命都被淹死了。他常常想起那幾隻小生命,那隻公兔子帶頭要衝出滅頂之災,它的嘴已經拱爛了,但終於力不從心。他有些悲傷,後悔那兔房蓋得不結實,不再看那兔眼一樣的燈。他看著旁邊床上蝦一樣熟睡的妻子,想過去摟住她以消除自己的悲傷和恐懼,聽著她那輕輕的呼吸聲,他知道她很累,不忍心去打擾她。他閉上眼睛翻身180度對著窗簾,心理數著數強迫自己睡去。
他夢見了兔子在他身邊跳舞,兔子變成劉娜從波濤洶湧的長江裏鑽出來懸在水麵的霧氣中跳著忠字舞;兔子變成納福香在鳳尾竹下跳著阿瓦唱新歌;兔子變成喬琪在鐳射燈中瘋狂的跳著迪斯科……三隻兔子變成巴黎時裝模特挺著胸,邁著貓步、搖著屁股向他走來,一個瘋狂,一個脈脈含羞,一個目空一切……他們輪流強迫他跳倫巴、跳探戈、跳迪斯科。平時隻會走一般三步、四步的他竟也瘋狂的象白馬王子跳的雲山霧罩,興奮之及。他與劉娜旋轉著從江麵轉到珞珈山的密林中跳起貼麵……看著他們的有相思鳥、有八歌、有百靈、有孔雀、竟然還有一隻貓頭鷹……那是一隻隻癡癡的鳥的眼。劉娜緊緊地摟著他請求:“典,我要把失去的青春奪回來”“我已經老了”“你沒有老,是不是你認為我老了”“是我老了,你還跟三十年前一樣”她把他拽倒在滿是青草的苦楝樹下,“你沒有老,沒有老。我感覺得到你還跟從前一樣,跟從前一樣。那次要不是張宏誌。一下讓我等了30年。今天我不會再放過你!永遠不會再放過你!”打雷了,下雨了,他們在濕漉漉的草地上翻滾著……他呼喚著:娜!我的劉娜……
他醒了,抱著被子躺在地上。屋裏不知那盞燈已經被打開,他看到眼前有一雙塗著紅趾甲的美麗的腳,這是他熟悉的妻子的腳。要是讓老佛爺知道剛才做的夢可就慘了,他裝睡。
“怎麼啦?你怎麼啦?”妻子著急的用手搖他的腦袋。見他睜開眼睛,妻子抱怨說:“咕咚一聲你從床上掉下來,嚇死我了。”
“沒事,沒事。做了個噩夢。”他斷定妻子沒有聽清他的呼喚,心裏踏實了許多。
“連嚷嚷帶喊的嚇死人”看來妻子確實什麼也沒聽清。
“我夢見發洪水了,我們倆擠上了諾亞方舟。”他撒了個充滿浪漫的謊。
“沒按好心,人家在防洪,你卻夢見發洪水自己逃跑。”
“逃跑是人的本能。夢最體現人的本能。”他抱著被子上了床,靠著床背看著妻子,覺得他像夢裏的兔子一樣可愛。“可愛的兔子睡吧,明天還要為開會做準備。”
“兔子?”妻疑惑的望著他,“你從來沒這麼叫過我。在夢裏你喊過兔子,沒錯,喊過兔子。那是誰?是誰?”
“洪水裏有一隻兔子在掙紮,我要把它救上方舟。”
“你是不是夢見了老情人,她外號叫兔子。喂,我說的對不對?”
“我夢見了30年前渡江時淹死的一個女孩。不過她不叫兔子。”他表情看上去很壓抑,很悲傷,他說的很輕。
“她是誰?為什麼從來沒聽你說過?坦白,是不是你初戀的情人?”她從來不會想到30年前死去的一個女孩會令他這樣傷心。在車上她的追問被馬副秘書長關於洪水的話題打斷了,有時候一個話題會像靈感一樣消失,一消失就永遠不會再被想起。從他倆一認識,他講橫渡長江都是帶有炫耀性的,他從來沒講過有一個同學淹死了,還是個女同學。這個不一般的女同學一定是個令他的靈魂不得安寧的幽靈。直覺令她感到裏麵可能有些蹊蹺。按理論,夫妻之間埋藏最深的秘密一定是超越普通情感的,這種秘密的暴露,在有的夫妻之間會形成地震或噴發的火山。隱瞞的時間越長造成的離心力可能就越大。
“我們曾經是很好,所以我從來不願提到她。尤其在你麵前,我從來不願意讓你感到我心裏有一層永遠抹不去的陰影,想到她我會傷心。她是政治殉難,是那個時代的犧牲品。連屍體都沒有找到,你想想那命運有多慘。”在這婚床很容易動搖的時代,他不想擴大夫妻之間的縫隙,他要解釋的讓她同情。果然她那挑戰的目光變成了傷感和憂鬱。她也有過戀愛,而且曾經非常瘋狂。那男人找過周典,而且要玩命,還罵了喬琪很多有些是真的有些是編的很不象樣的話。可他自從愛上喬琪後從來沒糾纏過她的這些。他是個大度的男人,對一切寬容的經常另她非常感動……一道閃電透過窗簾的縫隙在屋裏插入一把利劍,利劍過後一個炸雷掠窗而過震得玻璃山響。似乎是那30年前失蹤的女孩的幽靈來這裏探親……她臉色慘白的撲到他的懷裏輕聲說著,“我怕,我怕。是不是你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她來報複了?”
“我絕對沒做過對不起她的事,向閃電發誓,絕對沒做過。我們都是唯物主義者,你怎麼會相信有鬼神呢?”他摟緊了她握緊她的手。
雨下著,電閃著,雷向遠方滾去。他們睡不著,為了擺脫悲傷和恐懼,他們緊緊地擁著,從相互安慰撫摸,直到全身沸騰,拋棄一切進入到隻有他們兩個的世界。他很快從主動變成被動,那無數的子弟兵不再受大腦這個指揮官的控製,提前出擊……他有些自責。妻壓抑著內心的不滿安慰他。他們很快睡著了。
屋裏傳來一對相思鳥的叫聲,擺在床頭櫃上的哪對黑的、綠的手機在提醒他們該起床了。喬琪用右手揉著眼睛問丈夫:“你洗不洗澡?”
“我洗過了。”他躺著沒動。她走進衛生間,一會又申出頭來問:“浴缸罩是不是你用過了?”她經常住大賓館、大飯店,看來對那些早已司空見慣。
“對,你就洗淋浴吧,女同誌泡澡不好。”他的語調很溫柔。“浴缸罩就一個,這麼大飯店可真摳門兒。”
她關上門,一會傳出噴壺澆花一樣輕輕的水聲。他對妻子對浴缸罩、沐浴藥、避孕套絲毫沒有驚奇或反感的表示微微有些不安。小腿肚子、腰、背都有些酸軟……他傾聽到那噴頭裏灑下的沐浴著妻子的聲音帶有秋雨的淒涼。
窗外的雨小了許多,天地間一片雨霧蒙蒙,對麵的黃鶴樓隱約可見。那時候沒有黃鶴樓,他和劉娜那麼多次順著寬寬的水泥台階登上蛇山的山頂,觀看大橋;觀看長江;觀看輪船;觀看沒有電視塔的龜山;觀看江岸區那歐洲式的、哥特式的建築風采。他倆對詩,吟詩,朗誦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那時候為建長江大橋黃鶴樓已被拆除,古人的詩令他們黯然神傷;“把酒酹濤濤,心潮逐浪高。”年輕毛澤東的詩令他們心潮澎湃,解放全人類,中國革命乃至世界革命似乎沒他們參加就不可能成功……“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毛澤東這首詩和1966年再次橫渡長江的膽略和魄力激勵著他們一定要參加橫渡長江……31年過去了,他想起毛澤東1949年《和柳亞子先生》那首詩中所寫的“飲茶粵海未能忘,索句渝州葉正黃。三十一年還舊國,落花時節讀華章。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淺,觀魚勝過富春江。”從建國開始,從文革開始,從三中全會開始新中國經曆了多少風風雨雨才走到了今天。自己的經曆無不與共和國的經曆息息相關。現在有些人牢騷是太多了一點,包括自己。應該看得遠一點,再遠一點。別看目前還存在著亂麻一樣的問題,但終歸是前進了一大塊。
雨停了。妻子沐浴出來,她穿著淺粉色的胸罩和正中間繡著牡丹花小得不能再小的淺粉色內褲,覺得屋裏悶了一宿空氣不好,說:“不下雨了,還不把窗戶打開。”
周典機械的拉開窗子,外麵讓雨霧衝刷過的空氣顯得很清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慢慢地往外呼著,感受著大自然的魅力。
“怎麼又胖了?還不過來幫幫忙。”她從枕邊拿起腹帶將有些鬆懈的肚皮裹緊,扣子係著困難,她叫他。
“環肥燕瘦,胖點好。”周典幫她係著珍珠一樣閃亮的扣子。
“廢什麼話,像你是的又熊又麵。都快廢了,好看?”
“還是穿昨天那條淺綠的好,肥一點的,我是怕你勒出毛病來。”他並不生氣,“這些日子神經老是有些緊張,怕開會。好,剩最後一個了。好了。”係上最後一個扣子,他後退幾步打量著妻子,“整個一個趙飛燕,太美了。”
門鈴響起來。喬琪皺上眉頭非常不滿。
“誰那麼討厭,開著‘請勿打擾’還一個勁按鈴,真沒文化。”她坐在床上小心地往修長的腿上套著長絲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