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打死都不能承認的事
直到奔馳車離開洗浴中心的停車場,兩個人的心裏才慢慢恢複了正常。
“洗舒服了吧?”
“挺舒服的。我是因為老了,有頸椎病。泡泡藥浴,按摩按摩挺好的。”周典用客觀原因強調洗浴不是為了別的。
“進這地方玩兒不需要解釋原因。打炮兒了吧?”丁兆峰心裏有數的盯了一下副會長的眼睛。
“胡說。”周典的眼神有點遊離,堅定地回答說。
“蒙不了我。一結賬我就知道。人家收的錢可是打炮兒的錢。還是按處女收的,老槍沒問題吧?”丁兆峰看著前方的路,把握著方向盤露出一絲壞笑。
“你是不是想陷害革命幹部?掉頭。回去找他們算賬。按打炮兒收費,那是商業欺詐。”
“看得出您是真正經,不是那種假正經的人。我今天是跟柳下惠在一塊。沒做就沒做,給說說那鴛鴦浴池怎麼樣?”他詭譎的一笑用眼睛強迫他招出。“剛才跟您逗著玩兒呢。我知道您是潔身接受按摩的。的確有點遺憾。小姐在外麵排著隊,您一個不選,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不是自私,也沒什麼可遺憾的,條件的確不錯,可水比不上昆明的天下第一湯。”他吃下打死也不會承認打炮兒的秤砣開始轉移話題,諱莫如深的說。“那兒的水可比這舒服多了。那是天然鴛鴦池,泉水咕嘟咕嘟的從泉眼裏冒出來,熱熱的,含有淡淡的硫磺味兒,虛無縹緲,那才叫湯,能治許多皮膚病和風濕、關節炎什麼的。泡在裏麵渾身都是酥酥的。”
“您看我說什麼來著?老槍。這回您露餡兒了吧。”
“那裏,我洗天下第一湯是1971年。第一次探親回兵團路過昆明去的。後來老想著,但是再也沒去過。”
“我說您是老手了吧!”他忽然滿臉的驚奇和疑問,“1971年您就洗過鴛鴦浴?您騙鬼呢吧?。文革中會有洗鴛鴦溫泉的地方?”
“那次我也是一個人洗的。”他先把自己洗幹淨以掩飾內心的不安,他的眼睛裏帶著一種反抗別人懷疑的痛苦卻又很超脫的神情,但是這眼睛裏又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被什麼喚起的熱力,激情中隱藏著孤傲。“跟誰說,誰都跟你一樣搖頭不相信。向毛主席保證,那是千真萬確。什麼時候去北京我可以給你看照片,《天下第一湯》可美了。”
“您那時候就有照相機?”
“對。蘇聯的吉普相機,135的,我從上初中就開始跟我爸爸學照相了。我不僅會照,還會衝印。《天下第一湯》是郭沫若提的字。我是蹲在字邊上照的像。煙霧繚繞如在仙境一般。”
“說說那時候的鴛鴦池。我對那個感興趣。”
“據說解放前和文革前都是給所謂高級人物服務的地方。文革中造了反才對老百姓開放。那地方有一個標準溫泉遊泳池,3分錢一張票;洗澡的地方是公共浴池,5分錢一張票;再有一排洋式建築,裏麵就是一間間的鴛鴦池,3毛錢一張票,規定隻能洗1小時。”
“3毛錢一張票洗鴛鴦浴?一聽就是編的。”
“那時候掙多少?我才掙280大毛,都快百分之一了,還便宜?編一句讓洪水淹死。”為了表示真實他一口氣說下去。“到現在我也沒弄清那片溫泉建築是什麼時候建的,是為誰建造的。反正挺洋氣的。現在要去肯定是天價。那時候有些事想起來也挺可笑的。洗溫泉前帶著紅袖章的服務人員也要先批判一下劉少奇,說裏麵那條玻璃走廊原來是露天的,由於王光美洗完澡經過這裏打了個噴嚏,領導就趕緊叫人裝上了玻璃起名叫光美走廊。文革中改名叫防修走廊。”
“極左。肯定是編的。說說那鴛鴦池。”
“肯定是極左,但絕對不是編的。鴛鴦池是裏外間,有兩道門。基本上保持著文革前所謂高級人使用時的樣子,外間掛著窗簾,有兩把椅子、衣櫃和帶圓鏡子的梳妝台,是換衣服的地方;裏間是大理石鑲嵌的圓形池子,中間有一個石桌和兩個石凳,沒有水。我正要喊沒水。就聽到呼嚕呼嚕的響聲,冒著熱氣,帶有淡淡硫磺味兒的純清的水從一個石頭龍頭裏嘩嘩的流出來。隻兩三分鍾就淺淺的沒了石凳,我直接坐在池底,讓冒著淡淡蒸汽的水麵緊貼著下巴,享受著淡淡的怪味道,簡直像吸入魔幻氣體升入了天堂。”
“那種環境裏一定會想入非非。要是現在可以有姑娘陪著了。”
“真的是想入非非,我想象我的第一個戀人從泉眼裏鑽出來,坐在石登子上,我們倆舉杯邀明月。”
“好感動人。你的第一個戀人?”
“對。就是跟我一起參加1967年橫渡長江的那個姑娘。”
“這麼說她始終在您的心裏占有一定的位置,您剛才采那種野花就是為了紀念她吧?”
“這也許正是我的悲劇之處。當我明白這隻是幻覺的時候,我的眼淚嘩嘩的流進了泉水裏。突然屋裏的電鈴響起來,同時外麵傳來敲門的聲音,那個講光美走廊的聲音在提醒,還有5分鍾。”
“是不是覺得時間太短?你沒想到其她姑娘?溫泉裏是最能產生性幻想的地方。”
“這可以說是男人的天性。我想到了幾乎所有對我產生過誘惑的女性,包括電影裏電視裏畫報上和書上的。回去沒多久我就遇見了納福香。”
“納福香?”
“你記性太差。就是我給你講的那個被洪水淹死的上海女知青。”
“知道了,看來你方女人。”
“瞎說。我和我妻子結婚20多年了,一直生活得很好。”
“我老婆在加拿大。孩子也接走了。對於我們的婚姻我已經不再抱什麼希望……老婆還是在跟前好。”丁兆峰提到老婆變得很低調,跨洋鴛鴦有跨洋鴛鴦的難處,對於中年男人來說,起碼生理上要經受巨大旱情的煎熬,心理上的空虛那就更不用說了。如果感情好,電話和伊妹兒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如果感情不好,那倒是分道揚鑣的好理由。
周典很同情他。也能夠理解他喜歡找別的女人的理由。噩夢一樣的剛才的洗浴經曆令他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他也不想記起剛才都做了什麼。她叫什麼?他不知道。她姓什麼?他也不知道。遙遠的過去他記得那麼清楚。剛剛過去的剛才,他的記憶已經模糊,他希望模糊,希望剛才的事在腦海中永遠的消失,那是恥辱,但他幾乎確定不了那剛才的一幕是真的還是假的;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是夢還是現實。感覺是完整的事往往找不到真實的細節,零散的細節往往又湊不成完整的真實。他懷疑人生的意義,甚至懷疑剛才是否進過歌廳和桑拿溫泉浴室,那精靈般的川妹子難道是劉娜的幽靈變的?難道是納福香變的?難道是那墳上的小青蛇變的?不是她們變的,他怎麼會那麼快就成了俘虜?以至到底同劉娜發生過還是沒發生過性關係也成了他心中的不斷的否定之否定。
車窗外,他相信那是他同劉娜在30年前走過的一條街道,那時候,除了昏暗的路燈就是稀稀拉拉的亮著螢火蟲屁股般的白熾燈的窗口。如今一路燈火閃亮,被雨水澆濕的柏油路像宣紙一樣被燈光潑彩渲染成一副副抽象大寫意,將曆史的記憶遮蓋在深深的地層,令大多數人忘記,令還帶著記憶的人感到憂傷。丁兆峰憂傷在可能失去妻子的憂傷之中很少再說話。也可能是在憂傷副駕駛座位上的這位局級朋友,他絕對想不到,他的妻子已經像超市裏的商品一樣跟別人走了,他還在思考和研究如何教人把市場做大作強,教人如何才能生產和賣出更多的商品。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金錢驅動下的享樂幾乎成了中國各階層人的第一需要。一切從眼球開始,到處是騙局,奇怪的是沒有人真的會計較那些騙局,反而會毫無顧忌的,不要廉恥的錦上添花或者變本加厲。劣幣原則到處呈現。得逞的人不會感到不安,沒有得逞的卻會感到失落。在官場和權利的較量上劣幣原則也開始顯現,所以才有前仆後繼的貪官湧出。金錢狂躁症比起資本主義淘金時代有過之而無不及。藝術與商品的混淆,政治與金錢的聯姻,哲學與實證的庸俗,科學與偽科學的博弈,理論與教條的僵化,活著與腐朽的競爭。在巨大的離心機裏,一切都被混合,人之間的真愛漸漸分離。轉速越高分離得越徹底。人與人之間越來越需要感情與心靈的溝通,但這種溝通變得越來越虛假,甚至還常常隱藏著很難以看穿的陰謀和陷阱。
他幾乎一夜沒睡好覺,像得了潔癖一樣好幾次到衛生間去檢查和衝洗下身。打老婆的手機,關機。打家裏的電話,沒人接。他隻好想,老婆是到丈母娘家去了。他沒敢往哪裏打,萬一喬琪不在那裏,把老兩口急壞了怎麼辦。一個陰影從他的心上掠過,他也覺得這幾天老婆和老同學的關係有點過於甚密。他好像聽張宏誌露過一句,多少年前他倆在海南就認識。想象中的一對老戀人的鴛夢重溫幾乎讓他渾身陷入芒刺之中。雪白的被子、褥子、鮮紅的毛毯好像都布滿了芒刺。午夜新聞把他的目光吸引過去,在賑災義演的新聞上他竟然看到了張宏誌,他高舉起捐錢的模擬支票兩眼充滿無限的深情。“風雨同舟,情暖人間,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全國各族人民的心與災區人民的心是緊緊的連在一起的!”幾秒鍾一閃而過的張宏誌的畫麵和播音員雄厚有力的報道令周典深感慚愧。第一他不該懷疑老同學和老婆;第二,他為自己今晚所做的一切感到自責。陷入了不可自拔的惶恐之中。他無論如何想不通自己是怎樣一下變成性情中人的。每一代人。不。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對世界的認識和認知的過程,客觀影響是決定每一個人生存方式的不二法則。世界觀不能遺傳,都是後期形成的。猛母三遷的故事永遠有他的道理。不應該去,我不應該去那地方。不應該去,我不應該去那種地方……他象被狼叼走了阿毛的祥林嫂一樣變得後悔莫及,自言自語,絮絮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