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這種邀請,以前他都是堅決婉拒,不知為什麼,今天自己就像英國文學家安德魯?朗格童話中被笛聲引導的老鼠,不。不是老鼠。是小孩兒……他被帶進了海裏。瘋狂的舞廳,狂喝濫舞的人群令他騰雲駕霧,迷離恍惚,看杯成玉。但他還能夠禮貌的拒絕小姐出台的邀請。他要洗去一身臭汗就跟著去了洗浴中心;由於舞蹈他的頸椎發澀發痛,就同意了按摩……他尋找著良心不受譴責的理由,但良心不得不受譴責,雖然這可能是件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的事。為什麼幾次發現不對頭沒有堅決退出?為什麼有拒絕的機會沒有堅決拒絕?為什麼能夠反抗沒有堅決反抗?他所能解釋的隻剩下一點點可憐的理由,就是那個小巧玲瓏的川妹子把他強奸了。色情炮彈比糖衣炮彈更具有熱核能力,她們也像洋鬼子們的火藥槍一樣能使威武的大清馬隊在淫亂的火焰和硝煙中一排排的倒下。他不得不承認,人在巨大的物質和淫欲誘惑下變得越來越脆弱。他們總是冠冕堂皇的在尋找自我開脫的理由。隻要有一個可以暫時接受的理由就會掘堤放水,就會有人去做。腦袋一般是不許任何人隨便摸和動的。用理發的理由,你的頭就會被隨便的擺弄。身體是不能隨便讓人動的,按摩的時候就可以讓一陌生女子到你身上去摸去踩。是下級,你就要服從上級。電影裏,曆史上,上下級發生矛盾進行火拚一般都是上級拔刀或首先掏槍把下級打死。就像情景喜劇,在意念的磁場和公開的潛在的規定情景裏大部分人都會逢場作戲。人在裏麵就像一個個登了場的演員,演也得演,不想演也得演,文革開始破四舊,針對所謂地富反壞右打死老虎都是為造勢,暢遊長江也是為造勢。借助鍾馗打“鬼”,繼而用這種狂熱轉向真正的對手才是目的。知青們延續“職業”文化革命的抱負,他們本來想改造中國,改造落後的農村,繼而改造世界,結果像改造石頭。在理論與實際經驗的落差中他們卻被改造得頭破血流,整個知青群體幾乎成為全軍覆沒的逃兵。事不能願為也是知青們最大的遺憾吧。誰改造了誰?的確是件複雜的事,一代人過去了,兩代人過去了,有的明白,有的永遠也弄不明白。
一般人在社會潮流,領袖,權威的號召和暗示下都會湧進衝動的漩渦,在巨大的場效應影響下搖旗呐喊。如球迷的滋事,追星族的失態,大煉鋼鐵的狂躁,投身政治運動的狂熱,攫取金錢的冷酷,物欲的不可遏製……文革前他是三好學生;文革初期他也打著革命知識分子出身的旗號象紅五類子弟一樣去衝鋒陷陣;血統論挨批後有一段時間他好像還真的成了職業革命者,尤其是與劉娜在一起的日子;到了鄉下,職業革命者就象原來的孩子變成職業革命者一樣變成了真心實意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對象;雖然他在體力,文化,學習,技術和對政治的理解上都不服那些教育者們,還是被蒙汗藥驅使著一樣,讓幹什麼就基本上會去幹什麼。就像今天被帶進歌廳,被帶進洗浴間,心腿不一的走進按摩間,又接受了所謂處女小姐的挑逗和“強奸”一樣……小姐是為了掙錢;他是不用花自己的錢,象一隻長期被關在籠子裏的老虎被放到野地裏,很快由哆哆嗦嗦到野性煥發。
走進洗浴中心,他被人造溫泉霧氣所繚繞的古羅馬浴室般的輝煌所傾倒。細皮嫩肉的男服務生們都像太監伺候皇上一樣彬彬有禮。盡管災情緊張到長江已經封航,這裏仍是買賣興隆,肉氣熏天。當他被服務生輕聲輕氣的告知這裏所有的器具都是經過嚴格消毒的,也就放鬆了對性病和愛滋的戒心。在丁兆峰的帶領下,他們試了試水溫,各自邁進各屋的清澈的微微範綠的水池。好舒服,渾身的筋骨和肌肉都酥了,蹦迪的疲勞一下子得到了緩解,好久沒有泡過這麼舒服的澡了,他似乎聽到了骨節在舒展,被壓縮的頸椎,腰椎像春天的竹筍在伸展,似乎感到了細胞在膨脹,在歌唱。享受。共產黨鬧革命的目的就是讓人人都能夠享受豐富的物質利益,人人都能夠享受的日子還是太遙遠。小時候他的最早的洗澡記憶是坐在洗衣瓦盆裏,後來是跟父親到家屬區的公共浴池去洗,浴池像小遊泳池可容納幾十個人在裏麵浸泡,齊大人卵蛋深的池水幾乎到了他的胸部,他最初的遊泳就是在浴池裏練會的。先遊泳後淋浴,浴室成了孩子們的天堂,幾乎沒有家長會擔心什麼性病傳染,艾滋病還沒有出世,偶爾嗆上一口水也不會有人想到要去洗胃消毒。
一直到八十年代後期,在性病和艾滋的恐懼中,敢下浴池的人越來越少了,所以九十年代進行改造,公共浴池被取消,完全變成了淋浴,並且增加了桑拿。
後來下鄉他都是在河裏洗澡,常常是連著衣服一起洗。跳下去,穿著衣服遊一會兒,上岸在衣服上塗滿肥皂,再跳下去翻滾亂遊把身上的肥皂沫漂淨,擰幹在石頭或灌木上晾起來開始洗身體。隻有那次昆明《天下第一湯》的鴛鴦浴池令他懷念,他懷念鴛鴦池裏浸泡時的興奮與刺激,還有就是沒帶毛巾肥皂的尷尬。因為那裏不提供毛巾和肥皂,他的毛巾和肥皂是放在旅館裏的,他是從圓通公園看完櫻花直接坐公共汽車去的溫泉。還沒洗盡興就到點了,鈴聲和服務員不斷的敲門催促令他終身難忘,沒辦法,隻好用衣服胡亂的擦了頭發和身體,然後又把濕衣服穿在身上,像一隻羽毛被打濕的寒鴨,狼狽的記憶超過享受的記憶。返城到工廠洗澡幾乎仍是跟小時候家屬區浴池一樣的設施與方法。到了機關也仍是大同小異,隻有開會駐進大賓館、大飯店才能盡情享受一下泡澡。從八十年代後期開始,由於怕染上性病和艾滋,無論在那他都杜絕泡澡,無論再高級的地方他都自帶毛巾並且隻做淋浴。自從家裏也安裝上電熱水器後他就很少到外麵去洗澡了。衛生間挺大,喬琪想安裝大浴盆的想法始終受到他的打壓。現在他想通了,回去一定要安裝一個大的帶衝擊按摩頭的大浴盆。他終於開竅了,這年頭你不花錢有人花錢,你不消費有人消費,你不享受,有人享受。他下定了決心,一定要安裝一個夫妻能同時泡澡的大浴缸。
按照程序,服務生在池子裏投入中草藥和幹花,遞給他一個防水的相冊,讓他選小姐。他連看都沒看就拒絕了。幹花和中草藥在噴頭射出的浪花中翻滾,一股濃濃的原始森林的味道令他的神經異常興奮,令他想起納福香,雨林中的小溪,洪水泛濫的南臘河,洶湧奔騰的瀾滄江,老虎一樣的老鼠和龍一樣的蟒蛇……他勃起了,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臉紅了,幸虧是獨間不會有人看見,幸虧有那些幹花、中草藥和熱蒸汽遮擋,他懷疑是這些花和中草藥起了作用。他蹲在水裏開大水流,讓強烈的水流衝擊後背,他想中國的市場怎樣才能盡快進入有序。但總覺得水的衝擊不如人手按摩來得舒服,他的頸椎腰椎都有增生,是在合同醫院進行定期按摩治療的。桑那之後,他沒有拒絕一位先生的搓背服務,床像餐桌一樣被揭去用過的塑料薄膜,又鋪上一張新的,他服從的趴在上麵,躺在上麵,任那個浙江小夥子用毛巾擦來搓去,比水流衝擊舒服,還是趕不上醫院裏的按摩醫師。他已經養成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為專業服務的習慣,他問小夥子為什麼要出來幹這一行。
務農隻能吃飽飯,出來打工才有可能買彩電,買冰箱,蓋樓房。通過跟這個小夥子聊天他才明白專業村的形成原因。貓有貓道,狗有狗道,出來打工都是一個家,一個家族,一個村,一個地區為戰的。老鄉套老鄉,老鄉套朋友,朋友套朋友,所以就形成了各村有各村的專業,各地有各地的高招,什麼鈕扣村,打火機村,皮鞋村,襯衫村,自行車村,甚至有乞丐村和妓女村。所以有搓澡村和按摩村也就不奇怪了。都是師傅帶徒弟,徒弟成了師傅又帶起徒弟,形成一種以賺錢為目的的具有當今中國特色的勞動力輻射現象。
搓完澡,衝洗幹淨他本來打算回去,丁兆峰告訴他好戲還在後頭。
“什麼好戲?”他擦著身上的水珠問。
“按摩。”
“別逗了。咱們得回去。”
“怕什麼?又不用你出錢。”
“不好吧。”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並不是堅決拒絕。
“放心,這是我的根據地。我的重要客人都在這接待。比你官大的有的是。沒見過像您這麼窩窩囊囊的。按摩按摩又不幹犯法的事,怕什麼?”
“我算什麼官?”
“對。不管他官不官,脫了衣裳都一樣,今晚就是讓您開心娛樂,健身。”
他經常聽朋友們說異性按摩,從來沒體驗過。有幾次機會也都被他嚴厲拒絕了。想想頸椎現在很不好受,就順坡下驢沒有死氣白咧的拒絕。身子發抖,腿肚子轉筋的跟在丁兆峰後麵朝按摩廳走去。對於他來說,憑想象那個地方比監獄還要神秘,比他在月光下一個人進入原始森林還要毛骨悚然。然而展現在他眼裏的是更加想象不出的富麗堂皇,象牙白的牆上真人大的巨幅浮雕格外豪華,不知是真漢白玉雕刻的還是石頭粉鑄造的,他甚至懷疑這是用玻璃鋼塑型後刷了高級無光漆製造的。一條混雜的歐州情愛神話走廊令時空倒轉,令走在裏麵的人激情澎湃。渾身肌肉的普羅米休斯和圓潤的雅典納正在創造有靈魂的生命——人;天使的稚嫩,亞當和夏娃恐懼中的吭奮,《維納斯的誕生》告訴你愛與美隻是瞬間即逝的泡沫;《美惠三女人》代表著讓所有人追求的美麗、青春和幸福;《帕裏斯的評判》預示著帕裏斯從阿芙納狄特那裏獲得美女海倫將會引發戰爭。他想起了在茅草屋裏的蚊帳裏,煤油燈下書中海倫的誘惑,想起了給納福香寫情書的情景。仿製品個個都可以亂真。足可見這家老板投資的氣派和能夠賺大錢的信心。這裏是市場?這種市場令副會長大開眼界。如果你不親自來到這樣的地方,一輩子你也想象不出這裏的奢侈。他去過好多次歐洲,他想象不出歐洲最有名的雕塑的仿製品竟然會出現在中國的洗浴大廳裏。他們邊走邊欣賞邊小聲談論希臘神話,男人的肌肉,女人的線條令人全身局促,仿佛隻有通過按摩才能平定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