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3 / 3)

進入等候大廳,昏暗而有情調的燈光下一排排鋪著白毛巾的紅色沙發躺椅上坐著或半躺著裹浴巾或穿按摩服的富裕階層或像他一樣被富裕階層招待的客人們,大都臃腫圓滑顯現不出肌肉,與古希臘男人相比仿佛是人的另一個品種。有的在喝茶,有的在喝洋酒,有的在被小姐修腳。這裏的服務員好像已經沒了“太監”,都變成了年輕的“宮女”。房頂上吊起的彩電裏正在播出美國黑白片《摩登時代》。被“工業革命”逼迫的神經質的卓別林扮演的工人舉著扳手正在追逐女工,他神經了,認為女工們胸前的鈕扣是生產線上的螺母。看得出來,幾乎沒有人對這個20世紀30年代的美國黑白老片感興趣。

他想擺脫回憶剛才在洗浴中心的恥辱。但那已經成為一條纏在腦海裏的蛇,吐出信子在心裏和耳朵裏噝噝作響,像是得了美尼爾綜合症。

雖然他是第一次,各種信息早已讓他知道提供性服務的女人是多種多樣的,豐富多彩的,地中海型的,日本型的,豐碩型的,窈窕型的,高的,矮的……她們大都為生存和生活遠離家鄉來到省城、大城市、縣城或者小鎮,每天為長的短的,粗的細的,硬的軟的,不軟不硬的大小老板們、大小官員們、三教九流們服務。然後把血汗錢寄回家鄉去養活父母、老公、親屬或滿足他們的虛榮心或基本生活要求。她們好像沒有杜十娘那麼憤怒,也沒有啊七婆那麼痛苦,沒有秦淮女子那麼風流儒雅,更沒有小鳳仙那麼博大精深。她們直麵人生,直麵各階層兄弟甚至老一輩的蹂躪,斷定這是一種謀生與快速致富的手段。也許家裏有病人,也許兄弟姐妹要讀書,也許父母已經離婚或過逝……笑貧不笑娼。賣的是什麼人?大都是窮人,城鎮和邊遠窮困地區的窮人,沒文化的人;即使有文化,大都也是窮人出身;買的都是什麼人?大部分是有錢人,有文化的人,有一官半職的人。那被賣到老農手裏的女博士生就算是這種不合理生存結構中尋求報複的一個犧牲品吧。難道城市真的比農村值錢麼?難道城裏人也比鄉下人值錢麼?回答應該是不一定。他用一個農民買博士生為妻的錢買了個假的處女小姐的一次服務。不合理不合法但一般情況下沒人追究。老農民買了女博士為妻以為是合法的卻一定是要進監獄的。他的妻子會不會與張宏誌發生了性關係而他卻蒙在鼓裏,他雖然相信新聞裏的張宏誌是個正人君子,還是不斷地冒出這個念頭。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性質,不同的買賣關係。正常情況下青山綠水中的農民夫婦養出的孩子往往比大城市混囤環境裏養出的孩子聰明的比例要大,那純真天地之間產生的精子和卵子往往保持著自然之靈氣,清潔無暇才是最優秀的,想一想有多少聰明的腦袋,多少政治家、科學家、藝術家和體育健兒大都來自青山綠水之間……

一個女博士生被人販子賣給大山裏的光棍兒老農。她被賦予了被村民們認可的商品的屬性就真的變成了商品,就讓買主當商品給蹂躪了。價值顛倒了。量變到質變,一切都被過量的商品化扭曲了。成為愚昧落後與當代混亂概念的雜交。

農民一輩子臉朝黃土背朝天,千百年來一輩子一輩子的盼望著生活的改變。他們參加農會,他們打土豪分田地,他們拿起刀槍打日本,他們做軍鞋推獨輪車支援解放戰爭,他們搞互助組合作化人民公社,他們鬥走資派批林批孔打倒四人幫,他們按手印搞聯產承包,他們發展鄉鎮企業進城打工,他們為了過上幸福生活緊跟著一個個浪頭不想掉隊。物質和城市的吸引,現實不斷證明,靠種兩三畝土地是不可能達到一般城市生活水平的,他(她)們在尋找捷徑,有時需要冒生命或精神崩潰的代價。已經接近半百的他今天與一個跟死前的劉娜和納福香年歲相仿的川妹子發生了性關係,雖然不是主動,幾乎可以說是被她強奸。

她為什麼要強迫他?那是因為那個川妹子遵從了她的所謂職業道德,遵從了他的老板的規定和理念,做到了拿什麼錢服什麼務。她知道在她們那裏做什麼樣的服務才能拿到最高的價錢,她知道他有錢(雖然她不知道他不花自己的錢),她為把他腰包裏的錢掙到手,不得不想辦法強行為他進行所謂的最高等服務。他為自己沒有進行堅決的反抗感到莫大的悲哀,心靈墮落如被折斷翅膀的蝙蝠,鬱悶視覺不良,又失去了聲納係統的接應。他自責的看到了他這類知識分子的弱點,他們偏頗,教條,唯唯諾諾;他們好高鶩遠並不腳踏實地,離他們的使命要求相差太遠。這輩子幹的後悔事太多了,值得檢討的事太多了。他們每天強奸大自然,每天往自己的屁眼裏抹辣椒。

這裏的按摩到底跟醫院裏不一樣,在丁兆峰的建議下,他選擇了泰式。穿過一條有點像當年“光美”走廊的玻璃走廊,他被一個小姐帶進一間及富熱帶黃昏氣氛的房間,四壁是椰林和大海的背景,沙灘上一台彩電正在播放一個歐洲老頭子和一個泰國少女在床上的畫麵。男女隱私部位的大特寫令他想起副連長和愛尼女人,令他想起老虎一樣的老鼠和龍一樣的蟒蛇……

他糊裏糊塗的被那個雨城來的小姐給折服了。

雨城一個多麼美好的地方,那裏有大熊貓保護基地,有紅軍長征進入夾金山的紀念碑,有青山環抱的清衣江。上中學時他好像被一本叫什麼《清江壯歌》的小說感動過,那寫的就是清衣江的事。他痛恨裏麵的紅旗特務,敬佩裏麵的女革命者就像敬佩《紅岩》裏的江姐。雨城,印象中一座巨大的街心雕塑令他不能忘懷,傳說中的女媧,手中托著煉好的五彩石正在飛向漏雨的天空。是寓言、預言還是巧合?反正臭氧層真的漏了,這一大漏洞可能會改變地球上的一切。包括這一大漏的製造者,人類自身的命運。路難行,難於上青天。他總弄不清古時候皇上是怎樣從川江的大山溝裏尋找到美女的,這在即將進入新世紀的今天,在交通通訊如此發達的今天似乎也是很難做到的。秭歸香溪裏的王昭君能被皇帝選去,清依江的這個女孩一定也能被選上。選上了又有什麼用呢?可能被打入冷宮。王昭君是出了塞另嫁匈奴人才名垂千古的。

他相信男人的性欲常常是同證服欲聯係在一起的。女人實際上也有這種證服的快感。雨城來的小姐為了觀贍養父母,為了給哥哥和弟弟提供學費,為了自己生活,使用全身解數終於證服了周典這個柳下惠。在雨城小姐的讚揚和誘惑中,他像個將軍一樣堅挺起來,先是川妹子騎在柳下惠身上,後來是“柳下惠”翻身上馬縱橫馳騁。川妹子像戰馬一樣嘶鳴著,顛簸著,奔跑著。這是妻子從來沒有過的瘋狂。這是周典從來沒有經曆過的快感。這些年來,他從來沒想到過自己還有這麼大的潛力。

這是什麼?沒有愛,有吸引;不認識,真動情;是動物?是人?還是什麼商品?一切都已經變得急功近利,一切都是為了所謂的享受。在這裏做的人不用像古代青樓女子要修煉琴棋書畫。為了錢和效益他們所需要的就是直白的性服務。川妹子竟然還拿出帶血的毛巾向他證實她是處女,竟然還拿出一張精致的服務質量調查表來讓他在所有的“優”字上劃對勾兒。他想起老農的理由,想起他跟丁兆峰的辯論。現在看來他是輸了。那個壞蛋,難道把我帶到這裏就是為了打敗我?就像腐敗一樣,這也是一個諱莫如深的話題,一方麵是需要打擊的對象,另一方麵,它們又在到處生根。我現在是什麼?實際上我和那個小巧玲瓏的川妹子都被賣給了老板。老板是誰?他又想起了那首不知道是哪個國家的詩:

來自遠方的水手

微微的搖晃著寬闊的肩膀

他用吉他在懷念遠方的姑娘

安慰他吧——夥伴們

姑娘為了麵包和菜湯

被老板騙去了青春和希望

他已經鬧不清自己是老板,是姑娘還是水手。

長江流淌的方向沒變,她的身體變了,葛洲壩、三峽大壩、一座座鐵橋已經把汝分成若幹節。透過窗簾他發現天已經大亮了,東邊出現了彩霞,難得的一個太陽要露臉的日子。他把那些昨晚采來的野花匆匆的紮成花環,下樓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長江大橋。

醬色的洪水仿佛離他很近,鋪滿了波浪和旋渦的躍動,船都像建築物一樣貼在江邊的碼頭上,一切表明長江仍在封航。東邊日出西邊雨,這裏雖然在朝霞中冒出了太陽,遙遠的身後,遙遠的巫山,更遙遠的嘉陵江,大渡河、清依江流域也許正是雷聲滾滾大雨瓢波。三十年前的今天,江裏江岸和這大橋上到處是狂熱的人流、飛舞的紅旗和彩旗……青綠的江水裏冒出了屍體,融進了鮮血。他找到記憶中的那一年,那一天為劉娜釋放紀念物的地方把花圈輕輕的投放下去。早霞中的半個太陽把洪水變成了一條燃燒的火龍,閃動起億萬塊金的,銀的鱗片。鬧不清龍的頭是在東邊還是在西邊。那花圈漸漸變小,夾在閃亮的鱗片之間漂流,突然來了一個大的跳躍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