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據,說這種話,應該拿出過硬的證據!”
“證據,我暫時還沒有,但有一個現象我認為也是能說明問題的……”
“什麼現象?”
“窮廟富方丈現象。你看看那些瀕臨破產、舉步維艱的國營企業,他們的廠長經理,很有一部分人用著高級轎車、出入高檔酒家豪華賓館,自家沒有個四五處住房,也總有兩三處,每一處住房都裝飾得跟宮殿似的,動輒便出國考察,去港澳早已不過癮,去歐美就跟去南門外大街遛兒一樣隨便……”
“這是個別現象。”
“你又在跟我打官腔!好了好了。您老人家也別為難了,到此為止吧。就算我今天什麼也沒說,您呢,什麼也沒聽見……”
“等一等。給我一點時間想一想。想好了,我會主動找你的。不過,在我主動找你之前,你得停止一切‘非法活動’,也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今天我倆見過麵。”
“我非法?我省社科院的一個研究人員,搞社會調查,非法嗎?”貢誌和又叫了起來。
……
以上這些,就是那天他倆談的。
“馬揚,已經過了好些天了,你想得怎麼樣了?你還要想多長時間?你還在等待證據自己送上門來嗎?他們已經開始殺人了,殺的就是最重要的證人。你還要等他們殺死幾個重要證人以後,才能下得了這個決心?”
馬揚沒說什麼,隻是無奈地笑了笑。
貢誌和站起來叫道:“笑?!我連跳樓的心思都有了!”
笑容從馬揚的臉上漸漸消失,他低下頭沉吟了一會兒,然後突然抬起頭,正視著貢誌和,真摯地說道:“誌和,你真是個好同誌,我真的以自己能擁有你這樣的知心朋友而自豪。說一句實話,在今天,還能有這樣的激情,為一些跟個人並沒有什麼直接利害關係的事情著急上火、暴跳如雷、愛恨交加的人實在是不多了,甚至可以說已經很少很少了。對於這一點……我有時候的確感到非常非常茫然……”“少說這些好聽而無用的廢話!”馬揚看看手表:“我得趕緊去見你老爸了。我說幾點看法。第一,要我去阻止宋海峰來大山子兼職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搞得不好,會賠了夫人又折兵。而且由我去做,最後的結果很可能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第二,這跟我看重不看重個人的權位得失,沒有任何關係。由我去做這件事,完全違背政治常識,也違反遊戲規則。而在政壇上,為人做事尤其得遵從遊戲規則;第三,我覺得,你最大的一個失誤,就是時至今日,還瞞著你那位可尊敬的父親。是的,事情有可能牽涉到你大哥的隱私,你也不想在事情搞得水落石出前,去傷害你那位可尊敬的父親,這種種心情完全可以理解。但你必須明白,他不僅是你的父親,還是我們K省的第一把手。在這件事情上,你應該更注重他一把手這個身份,而不是纏綿在父子之情上。在K省,隻有他才有這個可能對如此重大的問題作出最後的決定,他豐富的政治經驗和手中掌握的足夠的運作手段,都是我們這些人所望塵莫及的。如果事情不涉及你大哥,還好辦一些,而事情又偏偏涉及這麼一個人……最後一點,關於大山子問題,宋海峰問題,我們還是要重證據,沒有證據,這些話你千萬不能在外頭亂說……千萬千萬啊!!”
貢誌和知道再說也無用,便立即應了聲:“好了,我明白了。”就往外走去。
“誌和!如果你真把我當知心朋友,一個可信賴的真朋友,一個你認為他是真心要把大山子的事情辦好,甚至有心把中國的事情辦好的人,在你決定要對你父親開口之前,請跟我通個氣。另外,還有一件事情也許並不是不重要的:在跟你父親談這件事的時候,請注意回避他身邊那個姓郭的秘書。”
貢誌和一愣:“你說的是小郭?他怎麼了?”
馬揚說道:“我隻是有一種直覺,也說不清究竟是為什麼,你注意他一點就是了。”
27
剛送走貢誌和,市公安局的幾位領導就匆匆趕來了。公安局的幾位領導問:“什麼事,那麼著急?”馬揚說:“貢書記要我們去彙報言可言被殺案的情況。”公安局的領導問:“要談偵破方案嗎?”馬揚一邊匆匆收拾桌上的一些文件,一邊答道:“當然要談啊。”公安局的領導有些為難地說:“整個偵破方案,還沒有太考慮成熟……現有的一些想法,也還沒來得及跟您彙報……”馬揚揮了一下手:“不用再多繞這一道彎了,一會兒直接跟貢書記和省公安廳的領導彙報吧。上車。”
趕到省委大樓小會議室,馬揚才知道,來聽彙報的除了貢開宸和預料中必有的省公安廳領導,居然還有政法委、紀檢委和監察廳的主要領導和一些相關業務處室的主要領導。可以說,能出動的全出動了,陣勢真夠強大的。
馬揚待自己坐穩了,便低聲問貢開宸:“可以開始彙報了嗎?”貢開宸卻說:“再等一下。我還通知了一位省裏的領導來聽彙報。”不一會兒,宋海峰匆匆走進會議室。他一進門就向先來的各位打招呼:“對不起,來晚了……”貢開宸衝他做了個手勢,讓他趕快找個座位坐下,還替他開脫了兩句:“是我通知你晚了,別檢討了,快坐吧,就等你一個了。”然後回頭對馬揚和大山子市公安局的幾位領導說道:“談吧。越詳細越好。”
一見貢書記把宋海峰也找來聽“言可言被殺案”的情況彙報,馬揚立即斷定,“分權”的事情已經有最後結果了。宋肯定要派到大山子來任市長和市委書記了。說不清為什麼(是因為受剛才貢誌和談話的影響?還是內心深處某種變態的自尊一下受了“打擊”),他心裏突然湧起一股不太舒服的感覺。他知道這情緒“不正常”,為了避免在座的領導同誌覺察出他的這種“情緒”,他趕緊站起身,伸出手去,主動跟宋海峰熱情地打了個招呼,然後又迅速在一張紙條上寫了幾個字,遞給公安局的那位領導,並說了聲:“這兩個情況你別忘了彙報。”
公安局的那位領導拿過紙條來一看。紙條上寫的卻是:“隻談案情。偵破方案以後單獨彙報。切!切!!”公安局的那位領導略有些不解地看了看馬揚。馬揚馬上又把紙條收了回去,催促道:“快彙報吧,領導們在等著哩。”
彙報進行了一個半小時。待彙報完,馬揚率領市局的那幾位領導走出省委大樓時,天都快黑了。宋海峰居然一直送他們到樓下(這也讓馬揚進一步認定,宋很快會到大山子來兼職了)。馬揚等乘坐的三輛車首尾相隨,風馳電掣般向大山子駛去。沒等駛出北門,貢開宸打來電話,讓馬揚立即返回。
“書記是不是有飯轍啊?有飯轍,讓我們也去陪一陪啊。”車停下後,市局的幾位領導開玩笑說道。“別盡想好事。”馬揚笑著數落了他們一句,又跟他們交代了幾件事,特別讓他們回去抓緊時間做言可言老伴的工作,弄清那份“材料”的下落(馬揚還擔心那份材料是否讓凶手們劫走了)。便趕緊掉轉車頭,直奔省委大樓。
辦公室裏隻有貢開宸自己在。
“怎麼的?領導要請小的我吃晚飯?”馬揚笑道。“你?!”貢開宸也笑了笑道。“要不,我請書記吃晚飯?”馬揚笑道。“行了行了。你,你快坐下吧。少貧嘴,我們隻有三十分鍾時間。”馬揚笑道:“哦,卻原來領導同誌還是有飯轍在等著哩?”貢開宸也笑道:“怎麼,我這個當省委書記的外頭有個飯轍,你還覺得過分了?”
這時,從外間秘書辦公室裏傳來一聲輕微的門的啟動聲,兩個人不說話了。馬揚折身想去外間看一看。貢開宸做了手勢,讓他別動。稍等了等,外邊又傳來開抽屜和翻紙張的聲音。貢開宸衝外頭問了聲:“誰啊?小郭?”郭立明應聲推門進來,手裏拿著兩份鉛印的內部刊物,解釋道:“是我。馬總,您來了。政研室搞的《內部未定稿》第一期印出來了。一共印了三十份。下班前,送了兩份過來。剛才我把這件事忘了……”貢開宸淡淡地說了聲:“擱桌子上吧。”郭立明把那兩份內部刊物放在貢的桌上,然後拿出一隻一次性茶杯,準備給馬揚沏茶。馬揚忙說:“我自己來。”郭立明說:“您坐。您坐。”等沏完茶,又問了聲:“沒事了吧?我走了。再見。馬總。”
郭立明走了。然後是腳步聲。關門聲。腳步聲漸漸遠去。走廊裏徹底安靜了下來。貢開宸起身上外間把大門鎖了起來,回到裏間,在那個越舊皮子越紅亮的舊皮轉椅上坐定下來,直瞪瞪地看著馬揚,說道:“說吧。”馬揚一愣,稍稍遲疑了一下後,又起身上外間看了看,確認外間已是空無一人了,回到裏間才反問:“要我說什麼?”言下之意是,您召我回來,我怎麼知道您要談什麼呢?貢開宸說:“剛才在彙報會上,你們隻談了一部分情況。為什麼?你們市局的那位領導要繼續往下說,你還一個勁地暗示他別說了。馬揚,你搞什麼名堂?在內部製造什麼緊張空氣?!”馬揚微微一笑道:“真是什麼也瞞不住英明的貢領導。”貢開宸正色道:“我很嚴肅地對你說,在沒有充分事實依據的情況下,在內部製造這種莫須有的不信任氣氛,是非常有害的,也是組織原則所不能允許的!”
馬揚沉默了一會兒,問:“誌和最近找過您沒有?”
貢開宸聳了聳那兩根淡得已見有些稀疏了的眉毛,反問:“幹嗎扯到誌和身上?”
“他還沒找您吧?”
“沒有。”
“有些情況,等他來找您談了以後,我們再說。”
“什麼意思?”
馬揚扯開話題,忙拿出手機說道:“您先去應酬,等您應酬完了我把我們市公安局的那幾位同誌重新叫來,讓他們再單獨向您彙報剛才沒講的那一部分情況。我不是不信任誰,也不是故意要在自己的同誌中間製造緊張空氣。我隻是……隻是防患於未然而已。大山子的情況確實比較複雜。如果您覺得我做得有些過分了,我一定注意改正。”
貢開宸無奈地笑了笑道:“你小子,就是主意大。但我還是要再提醒你一次,你作為一個特大型企業的一把手,你的首要任務不是破殺人案,也不是抓貪汙分子。搞好大山子的結構調整,盡快建立起一套現代企業管理製度,為整個大山子尋找到最合適的市場發展方向,讓大山子各種經濟要素充分流動起來,把三十萬人的生產積極性充分地調動起來,這才是你的中心任務。最近,我認真地考慮了一下,恐怕隻有從更高的角度、更宏觀的範圍,去破除我們原先在認識上的一些條條框框,才有可能真正解決大山子的問題。可能還要觸及一些很根本的理論問題。馬揚啊,繼續拿出你那種向中央領導告我刁狀的勇氣……”馬揚的臉立即紅了:“貢書記,您怎麼老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呢?您還要我怎麼向您解釋?當時我真的沒想要告您的刁狀……”
貢開宸笑著揮了揮手:“開個玩笑嘛。另外,我要告訴你,宋海峰去大山子兼職的事,省委已經定了,中央也批準了,他兼任大山子市委市政府的一把手。在大山子新建一個經濟開發區,撤銷原來的冶金總公司建製,但原總公司的所有的廠子、礦區、人員全部納入開發區。你任開發區主任兼黨委書記,享受副省部級待遇,很快就正式宣布你倆的任命……”
馬揚故意歎了口氣道:“還是對我不放心啊。”
“不放心?不放心提你一個副省級?”貢開宸笑道,“這樣的‘不放心’,怎麼沒人來賞我一個?不能再患得患失了,馬揚同誌,大山子三十萬人的身家性命基本上就全交在你手裏了!”
“但是……”
“沒什麼再‘但是’的了!”貢開宸厲聲打斷馬揚的話。馬揚不做聲了。然後,貢開宸又宣布道:“下個星期,邱省長親自出馬,帶你們大山子招商引資團先去南方走一圈。探探路,摸索一點經驗。”馬揚問:“這個招商引資團,由大山子市政府出麵組織,還是用我們大山子經濟開發區的名義組織?”
貢開宸很不高興地反問:“又來了。這有什麼好爭的?”
“……我沒有爭,隻是問問……”
“問問?那你皺著眉,耷拉著個眼,一臉的‘舊社會’,苦大仇深的,幹什麼?!”
馬揚忙笑道:“我‘舊社會’了嗎?行行行,我又錯了。行了吧?”
貢開宸也笑了:“別跟我油腔滑調!”過了一會兒,他突然長長歎了口氣說道,“馬揚,大山子有問題,這我很清楚。這些年,特大型國有企業也有搞得很好的嘛。大山子沒搞好,就說明它肯定有問題。前兩年扔進去二十多個億,沒見大起色,我心裏就結了老大的一個疙瘩。我相信,隨著工作的逐步深入,大山子原先潛藏的問題會進一步地得到暴露,有些矛盾還會激化。對這一點我是有準備的,也可以說是有安排的。現在我心中最沒底的是,怎麼為大山子找到有市場發展前景的新的經濟增長點。抓壞人,堵漏洞,雖然是新時期有它的新情況新特點,但對此我們還是有一點辦法,有一點經驗可借用。但抓經濟的新增長點,我心裏實在是沒數。我希望你在這方麵多下點工夫。說白了,當前,你工作的重點,就是帶領大山子的幹部和廣大群眾找出路,找飯轍,真正把經濟搞起來,走上一條良性循環的發展之路。這個重點抓不住,你問題抓得越多,人心就越散,怨氣就越大,大家越是看不到前途,這後果同樣是不可收拾的……”
這時,電話鈴突然響了起來。很顯然是貢誌和打來的。貢開宸拿起電話說:“我這裏有事哩。以後再說吧。”啪的一下掛斷了電話。馬揚趕緊對貢開宸說:“貢書記,請您無論如何抽個時間跟誌和談一談。誌和掌握一些情況,很重要。在這個問題上,請您不要僅僅把他當做是自己的兒子。我相信,他給您打電話,也不僅僅是在找自己的父親。他是猶豫再三,經過很長時間的思想鬥爭,下了極大的決心,拿出極大的勇氣,才給您打這個電話的……”
貢開宸遲疑地看了看馬揚。馬揚不由分說地撥通貢誌和的手機:“誌和嗎?你等一下。”然後,把電話向貢開宸遞去。貢開宸看著神情急切的馬揚,也不明白他跟誌和之間搞了什麼“勾當”,好大一會兒不做聲,也沒有做任何反應,最後,才滿腹狐疑地,勉勉強強去接過手機。
28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這是第幾個晚上了?言可言的老伴躺在床上,悲哀過度,臉上依然淚痕未幹。靠牆擺放的那個老式條案中央,陳設著言可言的遺像。遺像裝在一個紫檀木的鏡框裏,就像是鑲上了誌哀的黑邊一樣,襯托著言可言那老謀深算的臉容,使其顯得越發的深沉和滄桑。房間裏燈光暗淡,兒女們都圍坐在她床前,個個悲痛哀切。
“媽,您合一會兒眼吧……”大女兒紅腫著眼圈,拉著媽的手,又心疼又著急地勸道。
言可言的老伴默默地搖了搖頭,眼淚又止不住地湧了出來。“今晚讓小妹陪陪您吧……”在一家分廠也是做會計工作的大兒子,提議道。老伴又默默地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才氣息低微地說道:“你們回去照顧你們的孩子。明天,你們也該上班了……”大女兒說:“要不,我留下來陪您?”“不用。讓我一個人跟你爸待一會兒……”老伴說著,眼圈又紅了。霎時間,在場的那些兒女們眼圈都紅了。媽說的也不錯,從事發的那天到現在,老人身旁就一直沒斷過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震蒙了,也都怕老人在孤獨中頂不住這猛然的打擊,一時想不通,會再有什麼閃失。誰都沒想到,在這最悲痛的日子裏,還應該留出一段時間,讓兩個老人單獨待一會兒。雖然一個已經走了,一個還得繼續活著,但他們的心還是相通的……兒女們是懂事的,默默地又待了一會兒,給媽準備齊了熱水,藥丸,檢查過門窗,便都悄悄地走了。他們知道,從性格上來說,老媽比老爸更要強。隻可惜她從小沒機會獲取足夠的文化,又在那樣的年代裏,處在了一個女人的位置上,但等社會開啟男女平等風氣,提倡女人也要走出家門去創造獨立人格的時候,她又被六個必須由她來伺弄的子女絆住了手腳……爸爸也常說,真可惜了你們的媽媽,一生被這個家牽累了,埋沒了……房間裏終於隻剩下了她自己一人。她側過身,默默地注視著鏡框裏的老言,眼淚無聲地流淌。突然,一陣猛烈的抽泣從心底湧出,她大聲地哭了起來:“老言,你死得好冤啊……好冤啊……”她突然跳下床,從屋子另一邊的櫃頂上,翻出一卷用舊報紙包裹著的東西,拿剪刀剪開舊報紙,裏頭裹著的正是那份為許多人矚目的“材料”。那封皮燒焦以後又用其他紙補貼上的舊痕,依然曆曆在目。老伴久久地注視著它,尋思著。那天,老言被那個古怪的電話叫走,臨出門前,他好像預感到要出事兒似的,翻出這份“材料”,並鄭重其事地把它交到她手上,說了一番交心交肺的話:老伴啊,這麼些年,我言可言在許多人眼裏,大概也就是個聽話、能幹、隻知道圍著當官的轉腰子的人。每月掙個八九百、千兒來塊柴米油鹽錢,每天晚上愛喝上那麼兩盅,有一碟蔥絲拌豬耳朵,一碟紅油涼皮,再有一碟鹽水花生豆,就高興得屁顛屁顛的臭老頭。天大的好事,也不過就是見天有那麼個把兩個人提溜著幾瓶好酒、幾條好煙、幾箱子好果子上門來求著辦個事罷了。可我這個大山子財務部主管,手把手掐地管過幾十個億人民幣!幾十個億的人民幣從我手裏流了出去。隻有我知道它們一筆一筆流向了哪裏……幾十年來,大山子輝煌過,又衰敗了。這裏有它必然的因素,客觀的因素,可我清楚,這裏也有人為的因素。這份家當不該敗得那麼慘啊……我知道我不該把這些事情一筆一筆地都記下來……這裏的利害關係太大了……但我又忍不住……我不能不記……
當時,老伴還插了他一句,問他:“那你還不趕快把你記下來的這些材料給馬書記送去,讓他也知道知道你老言有多麼重要。”
言可言苦笑著長歎道:“你啊你,說到底還是個女流之輩啊。他一個當總經理當書記的,能不知道我這個財務總管的重要嗎?我不重要,他能拿我開刀嗎?開了刀,他能親自上門來安撫嗎?過去我也不愛跟你嘮叨這些事。今天你可聽清楚了,你老頭是大山子數得著的關鍵人物,正反兩麵都有人盯著你這個臭老頭哩。但在沒搞清這些人到底安的是個什麼心以前,你不能從家裏拿出一張紙片去。大山子財務總管家裏任何一張紙片扔出去,都會在大山子,以致在整個K省帶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也會給你我帶來許多沒法補救的麻煩,甚至災難。別聽他們嘴裏說得好聽,這改革,那改革,大山子給折騰到這份兒上,不是包青天來主事,啥改革都是瞎耽誤工夫!聽明白了嗎?我說的這些話,你可得往心裏去啊!”說實話,當時她沒全聽明白。就是現在,她依然也沒怎麼明白,為什麼大山子財務總管家裏任何一張紙片扔出去,都會在大山子,以致在整個K省帶來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還會給這個家帶來什麼災難,為什麼大山子的改革非得“包青天”來主事才管用。但是,老伴那一句刻骨銘心的囑咐,她記住了——在沒搞清這些有權有勢的人到底安的是個什麼心以前,你不能從家裏拿出一張紙片去。
“得把這份‘材料’藏住了,得讓老頭在九泉之下安心……”她戰栗著,掃視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反複比較著,哪一個角落更安全,更隱蔽;最終她的視線落到了老言的遺像上。“對,還是交給他自個兒去看管吧。他的在天之靈會保佑這份材料的……”想到這兒,她眼睛一亮,趕緊過去,從牆上取下陳放老言遺像的那個鏡框,並拆開鏡框後麵的擋板,把那份材料藏到了那擋板裏頭。
29
那天,夏菲菲放學回家,一進屋,便看到媽媽在明處留的那張紙條。紙條上寫道:“菲菲,我去公司總部大樓找他們領導,可能要回來得晚一點。你先把爐子捅著,坐一壺水。別的事,就別管了,安心做你的功課。媽媽。即日。”
媽媽不甘心後半輩子就此在大山子某分廠氧氣站三班倒的工人崗位上窩著,這段時間四處奔波,用她自己挺“文化”的話說,我要在人生的坐標係裏,尋找一個嶄新的“亮點”。昨天她去了礦區文化站。她跟文化站領導說:“我在省戲校學了八年,又在省京劇院唱了好些年花旦……”文化站站長特別瘦,眨巴著一對又大又“油膩”的眼睛,跟她說:“夏女士,非常抱歉,我們礦區文化站的京劇隊早解散八百年了。”“夏女士”說:“我不一定非得要當演員。說實話,這京劇我也唱膩了,還是幹點別的痛快,隻要是跟文化沾邊的活兒,能推動我們礦區精神文明建設的,啥都行啊。”站長同誌嘿嘿地幹笑起來:“有意思,還‘推動我們礦區精神文明建設’哩!尊敬的花旦同誌,你不瞧瞧大氣候?全都在下崗啊,連我這個文化站站長都快給‘趴斯’了。你說你還‘推動’啥呢?”也是的,這段時間,整個礦區和總公司範圍內,一批又一批人,稀裏嘩啦地“下崗”。誰都害怕下午五點,工段長通知你去廠部參加“座談會”。因為那“座談會”,沒別的,就是一個內容,通知你下崗。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