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3 / 3)

“他們把我放到氧氣站當臨時工。我不說什麼大材小用的話,也不是要嚇唬誰,唱了這麼多年的戲,腦子特別容易走神,我隻怕我管不了氧氣這玩意兒,一不留神出點事故,鬧個大爆炸什麼的,我個人犧牲了倒沒啥,還真替大山子三十萬階級兄弟的生命安全擔心……”夏慧平不知從誰那兒聽說了“氧氣站氫氣站,爆炸起來頂一顆小型原子彈”的說法,想拿來嚇唬一下這位幹巴瘦的站長。沒想這麼重要一個“階級兄弟”生命安全問題,壓根兒就沒嚇住這位站長同誌。這位老哥依然不鹹不淡地笑道:“沒事。沒事。氧氣站已經出過好多回事故了,也沒死多少人……”夏慧平一聽,以為自己抓住對方的話把兒了,便趕緊站起來斥責道:“死一個人也不行啊。你這當領導的怎麼說話的?!”站長同誌不愧見多識廣,一下也站了起來,還咣當一聲拍了下桌子,冷笑道:“你說我怎麼說話的?我還沒見過你這樣的女人,好說歹說不管用,還想拿氧氣爆炸嚇唬人。你以為你是誰呢?!嘖!告訴你,今天有個氧氣站讓你幹著,是你的福分兒!趕明兒,你想幹還不一定讓你幹哩。你還死乞白賴地在我這兒鬧啥鬧?!”一句話把夏慧平一下給悶那兒了,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她下決心去找總公司“一把手”。是啊,找誰不是找?幹脆找最大的官。

說來也巧,一走進原總公司機關那幢破樓,她就遇見了馬揚(這樓可真“破”。原先瞧著“省京”那樓就夠破的了,沒想它比省京那樓還破。真少見)。馬揚剛開完會,要回自己辦公室。下午,他召集經濟開發區的組織人事部、勞動福利部、體製改革辦公室、工會和市民政局、市總工會的同誌開了個聯席會議。參加會議的還有原總公司屬下的各分廠、原礦務局屬下的各礦黨政一把手,主要分析研究自開展機構和產業結構調整以來的形勢發展特點和存在的問題,研究下一步的部署和改進措施。這一階段,下了五萬人,還沒發生太大的動蕩。這一段時間,馬揚雷打不動,每天都抽出半天時間,帶一幫子機關幹部,深入到各分廠和各礦點,召見在第一線上做下崗工人工作的基層幹部,聽取他們的彙報,現場解決“急、危、難”問題。他提出,經曆如此重大的變動,不讓一個工人哭鼻子、罵娘,是不可能的,但是“工人哭了,幹部一定要心疼。罵時,幹部一定要耐心聽著。哭過罵過,幹部一定要上門。一定要做出具體的反應。對‘急、危、難’的對象一定要及時彙報,及時采取措施”。規定了這“五個一定要兩及時”,還要求每個單位的黨委書記黨總支書記和黨支部書記每天至少要接觸五個“急、危、難”對象,要跟他們親自談話,親自解決他們的問題。他自己也是這樣,不管多忙,每天都安排出一個小時,雷打不動,接待來找他訴求的工人和基層幹部。

正因如此,這會兒馬揚見這麼一個穿著打扮還有點文化素養的女子在走廊裏東張西望,便主動上前去問:“找誰?”夏慧平倒也不怯場,直直地答道:“誰是馬揚我就找誰。”在馬揚身後走著的丁秘書想上前擋一手,剛說了句:“馬主任他……”馬揚卻已經對夏慧平做了手勢,向自己的辦公室指了指說道:“請進。”

馬揚聽夏慧平簡要地介紹了她自己以後,還真對她產生了一點興趣。他早想好了,開發區的文化工作今後是一定要搞起來的。不是小搞,還要大搞,而且很快就得列入規劃。既然是從省文化團體下來的人,自然得細細考察一下,他便問道:“你是學花旦的?會唱《賣水》嗎?”夏慧平忙回答:“那是我們花旦的看家活兒。”馬揚微微一笑道:“試試?”夏慧平反倒猶豫了。馬揚又笑道:“怎麼,連看家活兒都不會?”夏慧平忙解釋:“不是。不是。今天沒溜嗓子,這音兒還沒打開……”馬揚揮揮手道:“怕什麼?您這麼個科班出身的專業演員,糊弄一下我這麼個業餘票友,還不行?”夏慧平沒法推辭了,隻得清了清嗓子,擺了個身段,自己給自己數著板兒,唱了起來:“‘行行走,走走行,信步來在鳳凰亭。這一年四季十二月,聽我表表十月花名:正月裏無有花兒采。惟有這迎春花兒開……’”剛唱到這兒,嗓子有些發毛,聲音發劈,便停下來,再次清了清嗓子。

馬揚親自倒了杯水放在她麵前,鼓勵道:“再試一遍?”夏慧平喝口水潤潤嗓,又唱了起來,但唱到:“……正月裏無有花兒采,惟有這迎春花兒開……”又唱不下去了,臉大紅。

馬揚大致搞清了她的水平和狀態,勸慰道:“就這樣吧。回去把氧氣站的工作做好,也是你一個貢獻。這可是責任重大的一個工作啊。業餘時間,還得吊吊嗓子,走走台步,別把多年辛苦得來的那點玩意兒全扔了。”夏慧平挺難過地說道:“……我嗓子是不行了,不能搞專業,在文化站搞搞業餘輔導還不行?”

這時,丁秘書走了進來:“馬主任,您約的市勞動局的幾位領導來了。”馬揚站了起來,對夏慧平微微一笑道:“怎麼樣,夏女士,就這樣吧。”夏慧平急切地說:“能允許我再說兩句嗎?”丁秘書忙攔住夏慧平,一邊往外送她,一邊對她說道:“可以了。馬主任到咱大山子,多少人都想給他獻歌一曲,都沒撈著機會。您今兒個可是一唱再唱啦,真可以了。等馬主任下回忙完了,再來聽您唱。行嗎?”等夏慧平走出辦公室門,再回頭來看時,馬揚拿著筆記本,對她笑著揮了揮手,已經向會議室走去了。

30

一過下午六點,時代廣場這一帶就“燦爛”起來。各種各樣的霓虹燈,都在半空中流光溢彩,鋪排出一條七彩“銀河”落人間。這時候,不管你是什麼車,警車,軍車,還是持有特別通行證的那種大奔或大奧迪,再想“挺進”五光十色的時代廣場,就難了。為什麼?擠滿了唄。所謂“時代廣場”,其實是一條長四五百米的新街,坐落在省城近郊的那個經濟開發區。三四年前,這兒還“極偏僻”,“極冷落”,兩個村子中間夾著一個辦得並不景氣的種犬養殖場。著名的省第一女子監獄距此也不遠。每每到荒野的冬日,狗的遠吠聲從高聳的崗樓背後傳出,這兒更是人跡罕至。而現在,女子監獄已經遷走,種犬養殖場那十幾幢紅磚平房也早已推平。一條高等級的市內柏油馬路從天而降,同時魔幻般地出現了幾十家餐館、商社、賓館、夜總會和酒吧茶坊……十幾幢商住兩用樓拔地而起……各大商業銀行的分理處……一些外國跨國公司的霓虹燈廣告,巍然出現在那些七八層、十幾層和二三十層高的大樓頂上。天還沒擦黑,各種品牌的名車、新車便從全市全省各個角落蜂擁而至,並從各餐館夜總會門前排到了馬路中間。所有的包房、高套雅座間,以至大廳的散座全都客滿。馬路上隻留下窄窄一條通道,供各餐館夜總會的引領員們在那兒穿梭忙碌。這些引領員大都是二十歲上下的帥小夥,都穿著滾金絲紅邊黑呢大衣,大衣上都綴著金閃閃黃銅扣子,或戴法蘭西高筒“軍”帽,或戴英倫猩紅的無簷扁帽,雖然一張嘴那話裏多少還帶著些打工仔的土味,但他們仍然惹得不少人產生一種激情的遐思:K省這些年國企改革那麼艱難,但又怎麼來解釋這種在不同人心中引發不同評價、不同人生感受、不同社會結論的“時代廣場現象”呢?

是的,從周一到周末,這兒幾乎每天晚上都是那麼擁擠、嘈雜、興旺、熱鬧……那麼的“蒸蒸日上”。這兒,隻有白天是安靜的。在清風和藍天的伴隨下,空曠的大街上匆匆走過一些苗條而矜持的白領女孩,或匆匆走過一些身穿深色西服、年紀輕輕便斷然開始發福的中年CEO們……

這時,在“廣場”的中心地段,某豪華酒樓的豪華包間裏,宴會還沒正式開始。豪華包間除了設有一個金碧輝煌的餐廳,還設有一個同樣金碧輝煌的會客廳,供主賓們在用餐前敘晤。此刻,會客廳金色絲質麵料的豪華型沙發上坐著一些相互之間都很熟稔的賓客,在那兒瀟灑地寒暄著。大約二十分鍾後,潘祥民帶著秘書來了。他個子不高,步幅不大,步頻也不快,滿頭雪一般的白發,使他在眾人麵前不嚴自威,一踏進那扇充滿歐陸風情的雕花柚木鑲鈿大門,在場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起身迎上前去。

張大康顯然是今晚的“主人”。他熱情地握住潘祥民的手說道:“潘書記,我以為您不來了哩。”潘祥民隨意地把手伸出去,讓他握了一下,笑道,“那怎麼可能呢?張老板的事,我怎麼敢怠慢呢?”張大康忙笑道:“不敢怠慢的是我們嘛。當然是我們。來來來,我給您介紹一下,這幾位都是我們省裏頂級的民營企業家……”

“好啊。好啊。”潘祥民繼續很隨意地把手一一伸向其他賓客,同時又在笑道,“新興階層。新興階層。好啊好啊。”

“潘書記,以後別又把我們當革命對象對待嘍。”一位稍上了點年紀的老板笑道。

“我都跟你們‘同流合汙’了,又握手又幹杯,吃喝不分,今後,誰革誰的命啊?!”

“來來來,入座。入座。邊吃邊聊。邊吃邊聊……”這時,張大康又張羅開了。

前幾天,潘祥民接到張大康打去的一個電話,說,省裏幾位民營企業的“巨子”聽說省委省政府決定要把大山子改建成一個新型的高科技經濟開發區,“非常興奮”。很快行動起來,成立了一個鬆散性的聯合投資谘詢中心,要在大山子這個新興開發區聯合投資搞項目,“特聘”潘書記擔任該中心的顧問。

“……經請示,省委已同意我擔任你們這個投資中心的顧問。”潘祥民端起酒杯,大聲宣布。

頓時掌聲雷動。

潘祥民一口幹了自己杯中酒後,卻說:“稍稍有點遺憾的是,今天晚上我不能在這兒跟大家一塊兒盡興……”這句話剛說完,席間立即升起一片詫異不解,並多少有些失落的議論聲。潘祥民拿起溫熱的口巾,輕輕地擦了一下嘴角,解釋道:“不是我不願在這兒跟大家一塊兒盡興,實在是事先有約。假如一定要追究責任,也請追究大康先生,因為他今天這個電話打晚了。”張大康忙說:“我做檢查。我一定做檢查。但是,潘書記,俗話說既來之,則安之。在座各位雖說人微言輕,也代表著一方水土哩。您得給在座各位一點麵子。”潘祥民當即拿眼角掃了一下捧著酒瓶一直守候在一旁的服務員小姐,示意她給自己的酒杯滿上,然後端起酒杯說道:“大家都知道,最近大山子出台了工人幹部下崗政策,第一批下崗了五萬人,最近又下了五萬。十萬之眾啊,一場不大不小的地震。省委省政府動員了不少退休老同誌去協助做這個工作,今天晚上就替我約了一個下崗工人座談會。當然,我可以推遲去,甚至讓座談改期進行。假如那樣,我想我們在這兒喝著這個酒,聚著這個餐,心裏一定不會踏實。不僅我心裏不踏實,相信在座各位心裏也不會太踏實。但各位是我K省今後發展經濟的重要支柱之一,也是我個人重要的朋友。為了彌補今晚這個遺憾,我主動罰酒三杯。一、祝賀咱們這個投資中心成立;二、感謝各位對省委省政府工作的支持;三、為我的提前退席,再請大家原諒。”說著,喝幹了杯中酒以後,又讓服務員倒了三杯酒,一一地幹了,然後大聲說道:“大山子曾經是我們K省的驕傲。重新振興大山子,是幾屆省委的既定方針,也是不變的決心,也是我們每個K省人的光榮責任。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座各位的行動起了一個很好的帶頭作用。我受本屆省委主要領導的授意,代表他、同時代表省委省政府,向各位表示真摯的感謝。謝謝。謝謝!!”

上了車後,不勝酒力的潘祥民靠在汽車後座椅背上,輕輕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自嘲地嘟噥道:“這個張大康……”秘書回過頭來,關切地問:“沒事吧?”潘祥民合上眼,緩緩地挺直上身,喘過一口氣來,說道:“沒事……沒事……開快一點吧,已經有點晚了……”

因為黃群前些日子出了趟遠差——被派去美國采購一批醫療器械,今天剛回家,很少能早回家的馬揚,今天卻破例提早回了家。一到家,卻發現黃群和小揚兩人神色都有點不太對頭,跟卡通片裏那個偷吃了東西的小貓似的,都有點不敢正眼看馬揚。“怎麼了,真理這一回怎麼又從多數派手裏溜掉了?”馬揚一邊拈起一塊黃群帶回來的美國點心,扔進嘴裏,一邊笑著追問。他們家兩女一男,因此,他屬於“少數民族”“少數派”。家裏一旦發生爭論,他常常引用馬克思的著名論句“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裏”來“捍衛”自己。“不是真理的問題……”小揚紅起臉解釋。“那是什麼問題?”馬揚笑著追問,又往嘴裏扔了一塊美國點心。小揚為難地看看黃群。黃群卻說:“你自己跟你爸說!”“說就說!”小揚賭著一口氣,橫下一條心說,“爸,我有個同學,她家長想見見您……”“不行。”馬揚不等小揚把話說完,便斷然回絕。“爸……”“怎麼連這點規矩都不懂了?”馬揚有點不高興了。

多年來——從他擔任領導職務以來,也從小揚長大懂事以後,他就跟小揚定下這規矩:可以帶同學到家來玩,但絕對不能答應同學、老師,利用他和她之間的這種特殊關係來找他辦事。“絕對不可以!記住了?”馬揚讓女兒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這樣囑咐道。實事求是地說,這些年來,小揚是認真執行了這個規定的。她也打心眼裏瞧不起那些依仗父兄權勢吆五喝六,橫行鄉裏的“惡少衙內”,在外從不宣稱自己是某某人的女兒。但今天,她卻下定決心要“犯”一回禁。事情的緣起是今天傍晚時分,菲菲的母親、那位花旦演員夏慧平生拉死拽,帶著菲菲來找馬小揚,要她幫著引見她那位任大山子一把手的爸爸。

“爸,她真的太可憐了。四十多歲的人,讓京劇團開了,前兩天又讓氧氣站給開了……”

“……”馬揚還記得這位決心要從事“文化工作”的京劇女演員。

“氧氣站裁員,第一批下崗名單裏就有她。她下崗了,我那個同學怎麼活?還怎麼上學?她特有才華……”

“她來找你了?”

“……”

“說話呀。她人呢?”

“您別罵我……”

“你把她帶到我們家來了?”

“不是我帶她來的……”

“她人呢?”馬揚無奈地看了女兒一眼。

“在我房間裏待著哩。爸,求您了,您幫幫她吧。就這一回。我再不帶任何同學的家長來找您了。求您了……”

“……馬主任,我不跟您胡攪蠻纏。十萬人都下崗了,我死乞白賴要您替我安排活兒,也太不懂事了,太難為您了。”夏慧平一見馬揚,就這麼說道。但接著,卻向馬揚提出了一個特別“古怪”的要求:“我隻求您替我找個老公……多老多醜都無所謂,隻要有能力幫我,讓這個閨女把書讀完。我無能,不能再耽誤孩子。我又沒那能力再供她上學,隻求您替我找個老公……”說著,便哽咽起來。夏菲菲的眼圈也紅了。一直站在菲菲身旁,輕輕地摟著她的馬小揚眼圈也紅了起來。馬揚也被難住了。這一階段,他接待過無數下崗工人,為他們解決過無數急難問題,可還沒遇到過要他找老公的人。唉,這個夏慧平,真是個“角兒”啊……

這時,潘祥民的車已經駛入大山子市。這裏算是大山子市內一個比較熱鬧的地段。路麵坑窪不平。街邊擠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攤,賣什麼的都有。許多地攤上賣的是工人常用的一些工具和勞保用品:各種型號的老虎鉗、扳手、卡尺、帆布手套、翻毛皮鞋、鐵絲、螺帽、大錘、電焊工用的防護麵罩等等等等。有些小吃攤甚至擺到了路當間,使本來就不寬的路麵越發地顯得狹窄了,車速也就不得不放慢了下來。就在這時候,潘祥民好像發現了什麼似的,忙讓司機停車。潘祥民向車右側的街邊注意地看了看,問秘書:“你看那個人像不像誰?”“像誰?”秘書不太清楚潘書記的用意,小心地反問。“像……像咱們省著名的勞模趙長林。”潘祥民說道。秘書忙探身過去細看。但街邊人頭攢湧,路燈光又暗,一下子很難分辨得清楚誰是誰。他匆匆看了一眼,忙問:“哪兒呢?”潘祥民有點著急:“那兒。那個擦皮鞋的。”秘書一邊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邊還在嘀咕:“不會吧。趙長林怎麼會擦皮鞋?別說他是省勞模,就論技術,他也是八級機修工。再沒飯吃,也不能淪落到去擦皮鞋啊!”

但那人的的確確就是趙長林。他剛替一個過路人擦完皮鞋,正在收錢。他跟所有剛下崗的工人一樣,還不好意思跟人“侃價”,略有些靦腆地說道:“您瞧著給吧。三毛五毛,隨便……”那人扔下一張一元的紙幣,起身走了。紙幣飄飄揚揚地落到皮鞋箱外邊的泥地裏。趙長林忙拾起,並用袖口小心地擦去紙幣上的泥跡。

潘祥民在確認了對方是趙長林後,便急忙下車向趙長林走去。秘書當然要急忙跟過去。趙長林發現有兩個人下了公家的車,大步向他走來,以為自己違反了市容檢查大隊的什麼規定,這二位是要來“收拾”他的,便趕緊收了錢,背起擦鞋箱,向一旁躲去。他們之間相差總有十來米吧,腿腳畢竟已經不怎麼靈便的潘祥民總也趕不上,又不好意思當街嚷嚷,眼看趙長林拐進一家個體飯店去了。那小飯店門口豎著一塊簡陋的牌子,上麵寫著“下崗工人擦鞋點”。秘書憑經驗知道這事一時半會兒消停不了,便拿出手機通知大山子方麵組織座談的同誌:“潘書記已經進了市區了,被堵在小白樓街口。可能還得一會兒……”追到離小飯店十來米處,潘祥民站住了,也沒讓秘書再追過去,並閃到一旁的暗處裏,他要好好看一下究竟。

“擦鞋點”牌子周邊還有幾個年齡不等的中年工人模樣的人,都背著擦鞋箱,默默地等著活兒。趙長林在小飯店裏“躲”了一會兒,見身後那兩人不再追來,又出來為正在飯店裏用餐的一位先生擦起皮鞋來。

潘祥民走了過去,走到趙長林身後站住了,怔怔地異常心酸地看著正低著頭全身心地忙著替人擦鞋的趙長林。秘書想上前跟趙長林打招呼,被潘祥民一把拉住。

一個工人背著鞋箱過來兜生意:“兩位,擦鞋吧。我們都是八級工老師傅。活兒,包您滿意。價錢也好商量……”

秘書忙把他拉開。

這時,趙長林發現了潘祥民,抬起頭打量了一下,也看清了潘的麵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手裏的動作。他是認識潘書記的。那位顧客有點不耐煩了:“嗨,看什麼看呢?蹭髒我襪子了。”趙長林忙紅起臉低下頭去加快了手裏的動作,並道歉道:“對不起……對不起……”潘祥民心裏一陣酸澀,轉過身走了。幾分鍾後,還在和夏慧平母女倆談話的馬揚接到了潘祥民親自打過來的電話:“潘書記,我是馬揚。趙長林在替人擦皮鞋?這情況我不清楚。好。我馬上就過去。”夏慧平此時已經把想說的話都說透了,便趕緊說道:“您忙吧。我該走了。”馬揚暗中對黃群示意了一下。黃群跟著馬揚走到外頭,聽馬揚吩咐了幾句話,又和馬揚一起回到房間裏。馬揚讓夏慧平“再坐一會兒”,然後轉身對夏菲菲說:“菲菲,小揚常在我們麵前誇你,說你在各方麵都挺優秀。以後有可能,希望你多幫助我們家的小揚。家裏生活遇到什麼困難,可以來找黃姨。”說完就匆匆走了。黃群拿出一點錢給夏慧平,並說:“菲菲她媽,這是小揚她爸……”夏慧平的臉一下漲紅了,忙推開那錢:“她黃姨,您這是什麼意思?”黃群也略有些難為情地說:“給……給菲菲買一點學習用品……”夏慧平的眼眶濕潤了,隻是堅決地說道:“她黃姨,我……我們不是來討飯的!”

黃群拿著錢的那隻手卻一下顫抖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