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徐”一走,劉總忙關上客廳門,湊到潘祥民跟前,壓低了聲音說道:“潘書記,我知道您忙,多餘的話,我就不再說了。該說的,上一回我和孫總一塊兒來的時候都已經說了。今天孫總讓我來,就是表示一點意思……”一邊說,一邊把手裏那一小包東西往茶幾上一放。“農業銀行那頭,就有勞潘書記多費心了。貸不出三千萬,有一千五百萬也行。亞雄公司等著這點錢救命哩。”
潘祥民指著那一小包東西,問:“你這是……”
劉總馬上起身,一邊向外走去,一邊說道:“嗨嗨嗨,您這回跟小徐辦喜事,都沒跟我們打招呼,太見外了嘛。老領導,又是老戰友,這麼大一檔事,也得允許我們跟您一塊兒高興高興。老話說,隨喜嘛。一點心意,一點心意。好了好了。您留步,留步。請回,請回。”說著,便晃動著高大而健碩的身軀,頭也不回地逃也似的走了出去。
潘祥民站下了。這時,徐世雲走進客廳,拿起那包東西:“什麼呀?怪沉的!”潘祥民忙叫:“別動!”徐世雲不高興地輕輕放下那東西,說道:“炸藥包啊?您嚇唬誰呢!”“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潘祥民說著,便轉身去敲敲小餐廳的門。見貢開宸和省紀委的那位副書記從小餐廳裏走出,徐世雲笑道:“您二位沒走啊?這是唱的哪一出戲?”貢開宸卻笑道:“誰也別沾手啊,請紀委的同誌揭寶。世雲同誌,家裏有剪子嗎?快借來一用啊。”潘祥民卻叫暫停,讓徐世雲把娘家“陪嫁”時帶來的那個高級“錄像機”拿來,錄下當場“揭寶”的場麵。徐世雲笑嗔道:“那是‘攝像機’。說八百遍也記不住。”潘祥民忙點頭,重複道:“好好好。攝像機。快去拿來。”
鋒利的刀刃小心翼翼地挑開包紮帶。包裏還有包——一個絲光緞錦匣,流光溢彩,富貴祥氳。另一個稍顯簡陋沉穩,是個做成書籍造型的褐色木盒,雖“簡陋”,倒也別致有趣。
打開第一個匣子,徐世雲便哇的一聲叫了起來。匣子裏並排放著兩隻純金喜鵲,一隻嘴裏銜著一枝臘梅,另一隻銜的是一枝桃花。兩隻小鳥外頭都有一個橢圓形的玻璃罩子罩著,還都帶一個雕刻精美的泰柚底座。打開第二個木盒,徐世雲居然愣住了。到這時,她才驟然意識到,這裏確有一種非炸藥包的炸藥包成分——木盒裏整整齊齊地放著三十捆人民幣。每一捆用紅絲帶捆著一百張百元大鈔。
三十萬。再加上那兩隻金喜鵲。四十萬?五十萬?
“拿三四十萬來換一千五百萬的銀行貸款,很劃得來嘛。貢開宸同誌,怎麼樣,咱倆怎麼分?五五開?六四開?行不行啊?您是省委書記,多拿點……”貢開宸忙對正在拍攝的徐世雲做了個手勢,讓她別把這種開玩笑的話也攝錄了進去。潘祥民還在長歎:“拿三四十萬來換國家的一千五百萬,這也是一種資本運營吧?啊?尊敬的貢書記……”貢開宸有點不太高興地瞥了老潘一眼,悶悶地說道:“別張冠李戴,弄懂了再說!”
這時,兩位紀委的工作人員卻把那位劉總又重新“請”進了潘家客廳。原來,接到貢書記的電話後,紀委的周書記隱隱覺出今天這出“戲”裏可能有名堂,跟副書記一合計,便派了兩位工作人員在門外等著。等這邊事情一旦明朗,副書記用手機跟那兩位工作人員一聯係,那個劉總剛上了他自己的汽車,他倆便客客氣氣地走過來,不等劉總發動著車,其中的一位已然把手伸進車窗,拔下了他的車鑰匙,另一位拉開車門,向他亮出省紀委的工作證,請他下車。
一進客廳,劉總看到自己和孫總的那“一點心意”全被剖白在了茶幾上,而現場站著的居然還有貢書記和省紀委的副書記,他的心便自行轟然塌空,雙腿先已打起了顫,嘴裏幹苦得又黏又稠,冷汗止不住地濡濕了他保養得相當滋潤的臉頰,不等他惶恐地抬起沉重的眼皮,“這……這……這……”地開口作出何種解釋,貢開宸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桌子上一個茶杯跳了起來,茶汁濺了一地。劉總頓時滿臉青白,兩腿一軟,便當眾跪了下來。紀委的工作人員收拾收拾這些“證物”,帶走了這位劉總。紀委副書記也一起告辭。而後,貢開宸接到了焦來年打來的電話。潘祥民趁貢開宸接電話的當口,去了趟“衛生間”,而後他又匆匆去廚房裏看了看。徐世雲和保姆正在研究晚飯的菜譜。見潘祥民走了進來,徐世雲忙問:“談完了?貢書記留下吃晚飯嗎?我們研究確定了一個菜譜,準備做幾道他家鄉的特色菜。您過一下目……”潘祥民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他可能馬上就要走。前天我讓你放到冰箱冷凍庫裏收藏著的那二斤特級龍井茶呢?快拿來。”徐世雲說:“都快到吃飯時候了,還走?你留他一下嘛。難得的……”潘祥民很不耐煩地:“快快快……把茶葉拿來。”
焦來年在電話裏告訴貢開宸,剛接到公安廳的報告,已查明被擊斃在修小眉家的那個歹徒的身份了,“案子可能會有重大突破。”潘祥民忙說:“好啊。”貢開宸說:“這很可能還會帶動突破前一個時期殺害原大山子冶金總公司財務部主管言可言和後來暗害馬揚的那兩起連環案……公安廳和公安部破案指導小組的幾個同誌馬上到我那兒去。”潘祥民說:“那我就不留你了。”
貢開宸沉吟了一下,鄭重說道:“祥民同誌,目前,我們還沒完全建立起一個規範的市場體製和法製環境,黨政領導說一句話,仍然能決定一個企業的生死,決定一大筆錢的去向和歸屬,像剛才發生的事,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是很難避免的……有些人在這種情況下,往往不在企業管理上下工夫,而是去鑽權力的空子,因為有空子鑽嘛。我們公務員總體收入水平還比較低,他們手裏的權力又過大。在這種情況下,有人拿錢來交換他們手中的權力,這五十萬元放在誰麵前,都會是一個很大的誘惑。對於月收入隻有八九百、一千多的小科長、小處長,你說讓他們一點都不動心?就是放在你我麵前,我們真的連眼皮都不會眨一眨?我們現在的做法是,誰掉進坑裏去了,就揪誰。我們能不能換一種做法,想辦法先把這些坑填平了,別讓我們的幹部掉進去呀?當然全填了,暫時還做不到,但有些坑能不能先填起來呢?”
潘祥民謹慎地問道:“哪些坑可以先填?您說。”
貢開宸卻沒直接回答潘祥民的問題,把話題一下又轉回到大山子身上:“大山子的問題也是這樣。現在初步可以下這樣一個結論,前任冶金總公司的領導班子裏,有人卷進了一個黑窟窿。也就是說,三年前,這一幫人打著轉製改革的旗號,勾結社會上一些黑勢力,利用我們體製中的某些漏洞,大肆侵吞國有資產,化公為私……”
潘祥民問:“一共涉及金額大致有多少?”
貢開宸答:“七個多億。”
潘祥民咬牙切齒地:“殺。一定得殺!”
貢開宸輕輕地歎了口氣:“現在需要進一步查實,要拿到過硬的證據。”
潘祥民猶豫了一下,又問:“能肯定宋海峰也卷進去了?”
貢開宸說:“現在能知道的是,宋海峰從中起了一個牽線搭橋的作用。由於他的介紹,大山子冶金總公司把他們屬下的一些企業以很低廉的價格賣給了社會上的一些公司,他們自己從中撈取大量的好處費……”
潘祥民問:“宋海峰得了多少好處?”
“這個還沒有最後落實。”
“中紀委的意見是什麼?”
“立即把大山子前冶金總公司的幾個主要領導搞到外省去雙規起來……”
“那你還猶豫什麼?”
“我是擔心……動了這幾個中不溜的,會打草驚蛇……”
“你是說……貿然這麼做,不利於最後搞清宋海峰的問題?那為什麼不先下決心,把宋海峰雙規起來?”
“如果能認定他已經搞髒了手,這個決心好下,可是,現在……”
“還下不了決心?”
“還有一個問題,中央要調走馬揚,如果我們又動了宋海峰,大山子就沒人了。大山子的局勢剛有一些好轉,這樣很可能會馬上掉下去,這是不能不考慮的。大山子的問題,我在總書記和總理跟前是拍了胸脯的。實在不行,我考慮,把焦來年放到大山子去……”“哪個焦來年?”
“我現在身邊那個焦秘書。他已經在下邊幹了兩年,有相當的基層工作經驗。”“我看他行。挺穩重,是個明白人。當然,比不上馬揚有靈氣,也不如馬揚那麼有開拓性……”
“所以,最好還是得留住馬揚。”
潘祥民狡黠地眯了一眯眼睛:“你……是不是有活兒要派我去幹?”
貢開宸淡淡一笑道:“潘書記英明……”
潘祥民忙說:“行了行了,我的書記大人,有活派給我,是我的榮幸。快說吧,讓我幹啥?”
貢開宸說:“馬揚已經給中央寫了一封信,請求留下。我也讓人起草了這樣一封信,但暫時還沒送出去。沒送上去的原因是,我想請一位德高望重、能跟中央領導說得上話的同誌,先去探探情況。總書記、總理沒到中央去工作前,您跟他們就是老熟人了……”
潘祥民仰身大笑:“哈哈哈……你這個貢開宸,派我去走後門啊?”
貢開宸慢慢收斂起臉上的笑容,不無沉重地說道:“您就帶上一點咱們老區出的柿子紅棗什麼的,代表K省七千萬人民和全體退休老同誌去北京看望一下總書記和總理同誌,有可能的話,順便跟他們說說馬揚的事……這怎麼是走後門呢?要是覺得在這件事情上,他們的態度還是可以商量的,我再把我那封信趕快遞上去。”
潘祥民又笑道:“哈哈,開宸啊,你真是個老滑頭。完全是個老滑頭!讓我去摸底?!”
貢開宸忙問:“那,這檔子事就算說定了。您看您什麼時候能動身?”
潘祥民爽快地說道:“你定吧。”
貢開宸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問:“那……就明天上午走?我馬上讓人給您訂機票。”
潘祥民笑笑:“你真是不客氣,明天就趕我走。”
貢開宸忙說:“請您那位‘內閣總理大臣’同機前往,一路上讓她好好照顧您。”
潘祥民搖搖頭說:“飛機我是坐不成了。我這位‘內閣總理大臣’一直反對我坐飛機。”
貢開宸忙說:“那您說怎麼去吧。開車去,還是坐火車去?要不要再去征求一下那位‘內閣總理大臣’的意見?”
潘祥民說:“那就坐火車吧。她順便也回趟北京,看看她爹媽。”
貢開宸說:“您早該把人家的爹媽請到這兒來,當幾天‘老太爺’的。”
潘祥民說:“我請啦,人家不來。人家清高。人家是什麼身份?大教授。一位是清華的大教授,一位是外國語學院的大教授。請不來啊。”
徐世雲走了進來:“誰清高?還不是你沒那份誠意,又老擺書記架子,嚇著兩位老人了唄。”
貢開宸笑道:“下一回我去請。我去替你們把二老請來。順便,還可以請兩位老人到我們的大學裏講講課……”
徐世雲笑道:“貢書記是另有用心啊!醉翁之意完全不在酒哦!”
貢開宸笑道:“不不不不……公私兼顧嘛……公私兼顧。”
徐世雲又笑道:“不過,還是貢書記了解老人的心。您隻要說請他倆講課,他們準來。”
貢開宸笑道:“那好。那我索性派省教委主任去請。”
三個人說說笑笑,貢開宸告辭,一上車,立即吩咐司機:“快開。回機關。”
送走貢開宸,潘祥民覺得有點累,想上樓去休息一會兒。從客廳門前走過時,聽到客廳裏有移動東西的聲音,漫不經心地向客廳裏瞟了一眼,看到徐世雲正帶著保姆在收拾客廳。從客廳門前走過去以後,想想,總覺得有些不對頭,便站下了,再想想,還是有些不對頭,可又說不清楚什麼地方不對頭,轉身又回到客廳裏,四下再那麼一瞄,他終於看出變化來了——在原先擺放那尊白色毛主席瓷塑像的地方,現在供上了一尊同樣是白色,但白裏有一點透青的觀世音菩薩瓷像。他頓覺不快,但還是慢慢踱將過去,故意探問:“怎麼,改佛堂了?”徐世雲不知是“圈套”,還得意地應道:“啊。我剛從雲居寺請來的,還特意請那兒的老方丈給開了光。”潘祥民問:“這麼大的變動,為什麼事先也不跟我商量一下?”
徐世雲說:“這算什麼大變動?現在家裏供觀音的人多了去了!”潘祥民問:“原先那個主席像呢?”徐世雲說:“在這兒哩。”說著把剛換下的毛主席的塑像遞給潘祥民。潘祥民沒接,卻用很強硬的口氣說道:“放回原處!”徐世雲一怔,不敢執拗,隻得照做,怏怏地抱著那尊觀世音塑像要回樓上去,潘祥民卻指指身邊的沙發,讓她坐下,緩和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世雲,有一句話,我跟你說過很多遍,在這兒跟我一起生活,也難也不難。說不難,你別把什麼前任省委書記當回事兒就成。說難,你什麼時候都不能忘了這家夥曾經是個省委書記。雖然已經退下來了,他的一舉一動仍然不是屬於他個人的。而什麼時候你可以不把他當前任省委書記,什麼時候你又得把他當一個前任省委書記看,這裏是有名堂的,有分寸的,這是一種學問,更是一種政治……”
徐世雲心裏那點怨氣慢慢在消退,臉上的神情變得嚴肅和歉疚起來。
“不管當前社會上有多少人熱衷於在自己家裏供奉這位大菩薩,我潘祥民家的客廳裏還是要供奉主席像。不是說信仰自由嗎?夫人同誌,能給我一點這樣的自由嗎?”潘祥民問道。
65
紅燈。
焦來年忙踩了下煞車。同時又看了看手表:快六點了。在他駕駛的這輛半新不舊的紅旗轎車前邊,還擋著一長溜同樣因紅燈而“踩了煞車”,又不得不耐心地在這長龍似的隊伍裏等著通行的車。而這時,在友誼電影院門口,趕著來看美國大片的人群來來往往煞是熱鬧。郭立明一直十分小心地躲在大廳一個角落裏往外窺視,一直到約定的六點,還不見焦來年來接他,他便有些耐不住了,最後一次向四下裏張望了一下,確認自己並沒有等錯位置,也沒錯認過一個從自己麵前走過的人,確認焦來年“誤點”,一直忐忑不安的心,又再次慌亂起來。“貢書記臨時改變了主意?不想跟我談,不想聽我申訴了?有關部門已經作出處理我的相關決定了?他們認為沒那個必要再跟我談了?也可能……可能焦秘書早已來了……這時候他正在附近什麼地方監視著我,等觀眾們一進場,他就會帶人衝過來拘捕我……哦,不可能,拘捕不可能選擇這樣一個大庭廣眾的地方……像我這樣的省委機關幹部,他們即便是要抓捕我,也一定會是密捕……不會在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采取行動的……”他一邊慌慌地想著,一邊向大廳外走去,一邊繼續四下張望,總覺得在離他不太遠的地方,有人在窺視他。他心裏一陣發虛,急走了幾步,向一根渾身都貼滿小廣告的電線杆後頭躲去。但一側頭,又發現在另一個地方,也有人在偷偷地窺視跟蹤他。那兩個人好像是一夥的,相互間還用目光在做著某種隻有他們自己才明白的暗示。他頓時慌張起來,大顆大顆的汗珠成片地從額頭滲出,趕緊撥轉過身子,又擠回大廳裏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走了幾步,偷偷回頭再看,似乎又不見那兩個人了。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又不敢狠下決心細找,隻能站定,稍稍靜了靜神,告訴自己“別慌……”再看看手表,還隻有六點零五分。“這時候正是下班高峰。焦秘書很可能被堵在路上了。再耐心等一會兒。真有人要捕我,躲是躲不掉的。等著。貢書記是個嚴厲的領導,但絕對不是個失信的人。他說了要派人來接我,就一定會派人來的。他不想跟我談,那天他就不會讓我從電梯裏跑掉。他還是想挽救我的……是的……沉住氣……他一定會派焦秘書來接我的……”郭立明漸漸又恢複了正常的思考能力,心跳的頻率也一點點放慢了。
焦來年在十字路口好不容易等到變燈,趕緊起步,但沒能走多大一截路,在下一個路口又被紅燈擋住。這樣艱難地挨過了三個路口,焦來年看看手表,已經是六點十五分了。
於是,一狠心,從後座上拿起一個警燈往車廂頂上一貼,打開警報器,讓它刺耳地鳴叫起來,一邊把車駛出等待的長龍隊裏,照直向仍昂首炫耀著紅燈的路口駛去。不少車主用異樣的目光,從車窗裏探出頭來,心情複雜地目送他遠去。
走到電影院小賣部櫃台前,郭立明才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飯。下午三點多鍾的時候,他就開始不斷地看表了。黨校五點半開晚飯,他實際上四點半就離開了黨校。從地處近郊的省委黨校到身在鬧市口的友誼電影院,路的確不近,但不管用什麼方式走,四十分鍾足夠了。實際上他是打了個出租來的,二十分鍾就到了。他一直在周邊有人沒人的地方轉悠。既不敢在有人的地方多待,也不敢在沒人的地方多待。待在什麼樣的地方他都心不安,心不定。他希望一秒鍾之內六點就到來。他希望一秒鍾之內就見到貢書記。他覺得,現在隻有貢書記能救他。假如貢書記再不信任他,不肯向他伸出救援之手,他這一輩子就算是徹底完了……真的要完了嗎?買了一個妻子最愛吃的生菜牛肉漢堡,又買了一包妻子最愛吃的油炸土豆片,捧著這兩樣東西,他忽然顫顫地哽咽起來,下意識地:“……為什麼要買妻子最愛吃的東西?是感到自己再也不可能見到她了?比自己小六歲的她很快就要臨產了……兒子將要在沒有父親的情況下出生……臨產的那一刻她會怎樣地埋怨我啊……我答應過她,這一生都不虧待她。當年她的父母說什麼也不同意她跟我好,顯然瞧不上我這個農村的孩子。但我答應過她,我一定會讓她也讓她的父母為擁有我這樣的丈夫和女婿而自豪……我讓他們失望了……我斷送了自己的前程……”郭立明站在那裏又開始發慌,又覺得有人在監視他,直瞪瞪地盯著他。於是,他趕緊向一旁掛著的大幅電影海報前走去,裝著在看海報,又向四下裏窺視,發現更多的人在注意他的行動,這一嚇不打緊,直讓他出了一身冷汗,隻得趕緊向廁所間走去。
郭立明一路小跑,衝進男廁所,他口袋裏的手機響了。是焦來年打來的。焦來年問:“你在哪兒呢?已經過六點了,怎麼沒在約定的地方等著?”焦秘書有點生氣了。
紅旗車一直開到白雲賓館一號小樓門前才停下。郭立明忙著要下車,焦來年卻做了個手勢,讓他稍等一會兒。焦來年下車,四下裏掃視了一下,確認樓前樓後的林蔭甬道上沒有人,才趕快打開後座的車門,讓郭立明下車。
一走進一號小樓,郭立明以往熟悉的那種生活感覺越來越濃厚。是啊,曾幾何時,這裏是他經常往來的地方啊。越往裏走,他知道自己正在走近貢書記。而在幾天前,他幾乎認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可能見到貢書記了。隻有郭立明那樣的人,才會真正懂得,一個人,如果出了一個既定的圈子,再想接觸到省委書記那樣的人,會有多麼困難。但這時候,他卻又重新在走近書記,書記在等著他。自信又開始恢複,清醒也在增加。
“焦副書記……”郭立明怯怯地叫了聲,他想打聽一下,貢書記今天找他談什麼,以便自己有個準備。焦來年悶悶地應道:“嗨。你叫我什麼?”“焦秘書,”郭立明忙改口道,“貢書記可能會跟我談什麼……您能跟我提個醒嗎?”焦來年沒做聲。郭立明又叫了聲:“焦副書記……”焦來年笑了笑糾正道:“焦秘書。”“焦秘書……”“小郭,你也是在領導身邊工作過的人,怎麼連這點規矩都忘了?領導找你談話,我當秘書的,能告訴你什麼?應該告訴你什麼?嗯?”郭立明紅起臉忙點頭:“是的是的……”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一路走到一個大起居室門口。門外的樓梯間裏放著兩把單人沙發,還放著一個小圓桌。焦來年對郭立明低聲說了句:“請你在這兒稍稍坐一會兒。”郭立明忙點點頭:“好的。好的。”焦來年上前輕輕地敲了兩下起居室的門,進去通報完畢,這才對郭立明說:“請進。貢書記在等你。”
郭立明不無緊張地猶豫了一下,走到起居室門前時還告訴自己得鎮定一些,但等跨進焦來年為他輕輕推開的門時,腦子卻一下全空白了,再等走進起居室,看到貢開宸背對著門坐在一張大的皮轉椅裏,便不由自主地雙膝一軟,撲倒在皮轉椅跟前,完全不知所措地哭訴著:“貢書記……我錯了……錯了……我辜負了您的培養教育……我真錯了……您得救救我……您一定得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