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煞有介事地填補一個空白。這算你追求的風格麼?
X:“填補”這個詞太重大,那是中科院新聞稿的說法。我覺得我頂多算是那種頑童作樂,找個大人不在的空地胡鬧。
B:這個“空地”看不到明顯的指示牌說“嚴禁”什麼的,但我們都怕去碰,因為覺得掌控不好。我們甚至很害怕那些字眼,好比說封麵上講“欲望”,其實就是指涉“色情”吧。但我們不說“色情”,我們把它倒一倒,閃閃爍爍說“情色”。
X:要掌控的不是“空地”,而是“玩具”,你在這片空地上玩,使用哪種玩具?就好比你如果拿著木刀竹槍,那就問題不大。所以關鍵不在於你貿然進入一個禁地玩耍,在於你拿什麼語言去玩耍。
B:那你用的是什麼語言?
X:那很難說清楚,不好說。它有點像寫詩一樣,在詞語之間尋找一些不可能發生的關係。
B:危險的關係。以我自己的寫作經驗,一旦涉及這個領地,就有種“理屈詞窮”的感覺。這個好像不僅僅是什麼政治壓力、世俗觀念、曆史傳承的問題,寫作本身也有問題。我們簡直就沒有詞彙表可以用。沒有一個現成的、“正當的”詞彙表。
X:詞彙是一個問題,不過那還不是最要緊的問題,任何遊戲都是在一個既定規則當中玩的。最要緊的是,寫作歸根到底是一種表演,作者是個演員,他要尋找興奮點,向觀眾傳遞信息和感受,確立一種風格。《萬象》那種“表演”風格,玩過大約半年多時間,後來陸灝離開《萬象》,我就感覺舞台有變化。給《萬象》寫的那些東西,我自己如果概括一下,大約是想要達到一種“天真的矯揉造作”……那樣一種表演風格。我裝腔作勢,得意洋洋,誇張,自己把自己樂壞。
B:完全沒考慮到讀者,或者說觀眾?
X:總要有一個假想中的讀者的,比方說,《萬象》那些文章,大約是假設一個有基本的人文閱讀麵,有閱曆,智商中上,有幽默感且懂得語言遊戲的女讀者。然後你開始表演,裝腔作勢,心裏也曉得她完全知道你在裝腔作勢,你們相互以此為樂。
B:你的女讀者確實不少。毛尖說“當代寫作能做到亦男亦女或說不男不女的,也就小白了”。男女作者、男女讀者的微妙差別——尤其是涉及性和色情,從你小白的眼光看,主要在哪裏?
X:我上麵說的並不指“目標”,頂多可以算“接受度”、“上限”。在這樣一個讀者可以忍受的範圍內,所謂“女讀者”也是一種自我設限,因為男性讀者在這個主題上,幾乎是不用設限的。實際上,色情——或者說我們的性文化,本身是一種很滑稽可笑的東西。兩性之間的最大差異就是他們相互都無法理解對方,一方覺得很嚴重的問題,在另一方看來都很滑稽。
B:這就好像希臘神話裏關於性縞潮的爭執。宙斯說女人才是受惠者,赫拉說是男人,一直吵到提瑞西阿斯那裏,他裁定說是女人,於是赫拉惱羞成怒,弄瞎了提瑞西阿斯的眼睛。視點如果取得高點,這些東西確實都顯得很喜劇。我覺得你就是那種視角很飄忽的作者,對於喜劇感和反諷的處理,有時候已經到了叫人慍怒的地步。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X:你知道,性搞到今天變成一件如此複雜的事情,我覺得歸根結底隻是個語言學問題。它被描述,被表達,又被不允許描述,不允許表達,所以變得越來越複雜。我記得有一本研究法國18世紀文學的著作,一步一步分析小說中的色情描寫怎樣把過程分析得越來越細,最後把那件事弄成一段一段,它又隨著生理科學,隨著禁忌法規一起演變。在這套語言學魔術產生之前,男女床伴誰管你是在“不應期”、“平台期”還是“縞潮期”呢?這把事情搞得很複雜。倒過來看,事情就變得很好玩。比方說,語言禁忌可以被描述成:這個時代可以寫“不應期”,那個時代可以寫到“平台期”,時代進步以後,“縞潮期”也可以寫,當然還可以再細分,你不可以用名詞,不可以用動詞,你可以用比喻,好吧,那麼我們就用“森林”和“山穀”來打比方。人類性感帶借助語言學不斷擴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