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卜賽人是‘窮黨’嗎?怎麼中國人也叫他們‘窮黨’呢?”這樣的話,好像在友情最高的時候更不能問她。
“吉卜賽人也會講俄國話的,我在街上聽到過。”
“會的,猶太人也多半會俄國話!”索非亞的眉毛動彈了一下。
“在街上拉手風琴的一個眼睛的人,他也是俄國人嗎?”
“是俄國人。”
“他為什麼不回國呢?”
“回國!那你說我們為什麼不回國?”她的眉毛好像在黎明時候靜止著的樹葉,一點也沒有搖動。
“我不知道。”我實在是慌亂了一刻。
“那麼猶太人回什麼國呢?”
我說:“我不知道。”
春天柳條抽著芽子的時候,常常是陰雨的天氣,就在雨絲裏一種沉悶的鼓聲來在窗外了:
“咚咚!咚咚!”
“猶太人,他就是父親的朋友,去年‘巴斯哈’節他是在我們家裏過的。他世界大戰的時候去打過仗。”
“咚咚,咚咚,瓦夏!瓦夏!”
我一麵聽著鼓聲,一麵聽到喊著瓦夏,索非亞的解說在我感不到力量和微弱。
“為什麼他喊著瓦夏?”我問。
“瓦夏是他的夥伴,你也會認識他……是的,就是你說的中央大街上拉風琴的人。”
那猶太人的鼓聲並不響了,但仍喊著瓦夏,那一雙肩頭一起聳起又一起落下,他的腿是一隻長腿一隻短腿。那隻短腿使人看了會並不相信是存在的,那是從腹部以下就完全失去了,和丟掉一隻腿的蛤蟆一樣畸形。
他經過我們的窗口,他笑笑。
“瓦夏走得快哪!追不上他了。”這是索非亞給我翻譯的。
等我們再開始講話,索非亞她走到屋角長青樹的旁邊:
“屋子太沒趣了,找不到靈魂,一點生命也感不到的活著啊!冬天屋子冷,這樹也黃了。”
我們的談話,一直繼續到天黑。
索非亞述說著在落雪的一天,她跌了跤,從前安得來夫將軍的兒子在路上罵她“窮黨”。
“……你說,那豬一樣的東西,我該罵他什麼呢?——罵誰‘窮黨’!你爸爸的骨頭都被‘窮黨’的煤油燒掉了——他立刻躲開我,他什麼話也沒有再回答。‘窮黨’,吉卜賽人也是‘窮黨’,猶太人也是‘窮黨’。現在真正的‘窮黨’還不是這些人,那些沙皇的子孫們,那些流氓們才是真正的‘窮黨’。”
索非亞的情感約束著我,我忘記了已經是應該告別的時候。
“去年的‘巴斯哈’節,爸爸喝多了酒,他傷心……他給我們跳舞,唱高加索歌……我想他唱的一定不是什麼歌曲,那是他想他家鄉的心情的號叫,他的聲音大得厲害哩!我的妹妹米娜問他:‘爸爸唱的是那裏的歌?’他接著就唱起‘家鄉’‘家鄉’來了,他唱著許多家鄉。我們生在中國地方,高加索,我們對它一點什麼也不知道。媽媽也許是傷心的,她哭了!猶太人哭了——拉手風琴的人,他哭的時候,把吉卜賽女孩抱了起來。也許他們都想著‘家鄉’。可是,吉卜賽女孩不哭,我也不哭。米娜還笑著,她舉起酒瓶來跟著父親跳高加索舞,她一再說:‘這就是火把!’爸爸說:‘對的。’他還是說高加索舞是有火把的。米娜一定是從電影上看到過火把。……爸爸舉著三弦琴。”
索非亞忽然變了一種聲音:
“不知道吧!為什麼我們做‘窮黨’?因為是高加索人。哈爾濱的高加索人還不多,可是沒有生活好的。從前是‘窮黨’,現在還是‘窮黨’。爸爸在高加索的時候種田,來到中國也是種田。現在他趕馬車,他是一九一二年和媽媽跑到中國來。爸爸總是說:‘那裏也是一樣,幹活計就吃飯。’這話到現在他是不說的了……”
她父親的馬車回來了,院裏啷啷的響著鈴子。
我再去看她,那是半年以後的事,臨告別的時候,索非亞才從床上走下地板來。
“病好了我回國的。工作,我不怕,人是要工作的。傳說,那邊工作很厲害。母親說,還不要回去吧!可人們沒有想想,人們以為這邊比那邊待他還好!”走到門外她還說:
“‘回國證’怕難一點,不要緊,沒有‘回國證’,我也是要回去的。”她走路的樣子再不像跳舞,遲緩與艱難。
過了一個星期,我又去看她,我是帶著糖果。
“索非亞進了醫院的。”她的母親說。
“病院在什麼地方?”
她的母親說的完全是俄語,那些俄文的街名,無論怎樣是我所不懂的。
“可以嗎?我去看看她?”
“可以,星期日可以,平常不可以。”
“醫生說她是什麼病?”
“肺病,很輕的肺病,沒有什麼要緊。‘回國證’她是得不到的,‘窮黨’回國是難的。”
我把糖果放下就走了。這次送我出來的不是索非亞,而是她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