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也有聰明人,德國偉大詩人歌德就是一個。他說:“我對美學家們不免要笑,笑他們自討苦吃,想通過一些抽象名詞,把我們叫作美的那種不可言說的東西化成一種概念。”這話說得多麼精彩啊!一直到今天,二百來年以後,還能適用於東西方,我認為,特別適用於中國。
我現在想從西方轉向中國,論題的重點仍然是關於分析的問題。我想談兩個問題:一個是繼續談美學,一個是談“一分為二”和“合二而一”。
先談第一個問題。
我在前麵已經說到,兩千多年以來,中國也談美、美感等問題,但談的與西方迥異其趣。請參閱《美學原理》第三十五頁至第五十六頁,茲不贅。
近世以來,西方美學傳入中國,好之者治之者頗不乏人。到了最近幾十年,美學已浸浸乎成為顯學。許多大學紛紛設講座,創辦研究所。專著論文,連篇累牘。但是,論點分歧,莫衷一是,於是紛呶喧爭,各自是其是而非其非,誰也無法說服誰。不這樣也是不可能的。美是一個能感覺得到卻觸摸不到的東西。“美這個東西你不問本來好像是清楚的,你問我,我倒覺得茫然了。”於是西方群哲盲目圍摸大象的那幅漫畫似的幻象,又出現在我的眼前。中國有一句“青出於藍”的古話,常常真能搔到癢處。歌德所說的“通過一些抽象名詞”,到了今天,到了中國,從數目上不知增加了多少百倍,從抽象程度上,也不知增加了多少度數。我讀了個別中國美學家的文章,其中抽象名詞成堆成摞,複雜到令人眼花繚亂。對於我這個缺少哲學思考能力的人來說,簡直感到玄之又玄,眾妙無門。可是我想問一句:這些分析者自己能明白他們分析出來的名詞嗎?
現在談第二個問題,這個問題與美學無關,而講的是分析。這就是“一分為二”和“合二而一”的問題。
“一分為二”這個命題是誰提出來的,大家都知道。提命題是學術問題,誰都有權利。不應該命題一提出就等於注冊專利,這種專利同平常的專利不一樣,是允許抄襲的,但不能反對,誰不同意,誰就犯了彌天大罪。那位年高德劭的馬列主義哲學家提出了一個“合二而一”的主張,迎頭一大棒就打了過去:修正主義。一個蘊涵著東方綜合思維的學術命題竟也蒙此“殊榮”,這隻能說是天大的怪事。學術到了這種地步,豈不大可哀哉!其實中國當時已經沒了什麼學術,隻有一個人的聲音,一呼萬應,而口是心非。其結果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參加了半輩子政治運動,曾被別人戴上過修正主義的帽子,自己也曾給別人戴過。什麼叫修正主義,最初無師自通,似乎一看就明白。後來越想越糊塗,如墮入五裏霧中了。改革開放以來,修正主義畢,而經濟騰飛始。目前在全世界經濟相對蕭條中,中華一花獨秀,而且前程似錦,連我這九旬老漢也手舞足蹈了。
“一分為二”這個命題,大概是受到了原子分裂的影響,是專門指物質的東西的,因此同物質是否能夠永遠分裂這個問題相聯係。關於這個問題有兩派意見,一肯定,一否定。二者也都是學術問題,是可以討論的。讓我大大地吃了一驚的是,“一分為二”的提出者竟然引用了莊子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的說法,來為自己的命題護航。稍稍思考一下,就能夠分辨出,“一分為二”的基礎是物理概念,而莊子的說法是一個數學概念,二者涇渭分明,焉能混淆!這位也許自命為哲學家的人,竟連這一點都沒弄明白,真讓我感到悲哀!光舞大棒是打不出哲學來的!被請去討論的幾位知名的科學家也都沒有提出異議。這更令我吃驚。眼前物質永遠可分論已經遇到了誇克封閉這隻攔路虎,將來究竟如何,還沒有人敢說。
在上麵,我從西方的分析手段寫到西方美學的形成,又從西方講到中國的“一分為二”和“合二而一”的問題。我的想法是,西方的分析手段在科技方麵以及其他方麵創造出輝煌的成績,推動了人類社會的前進,但同時也產生了許多問題和弊端,能給人類前途帶來災害。東方(中國)的綜合手段也給人類創造了許多福利,但也有它的偏頗之處。今後的動向應該是把二者結合起來,互濟互補,這樣一來,人類發展的前途,人類文明的走向,就能夠出現許多燦爛的光點,人類就能夠大踏步地向前邁進。這就是我的信念。
2002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