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菊殘猶有傲霜枝(2 / 3)

1917年,蔡元培主掌北大,以“兼容並包”為辦學宗旨,聘請辜鴻銘為北大英文係教授。蔡元培的理由是:“我請辜鴻銘,則因為他是一位學者、智者和賢者,而絕不是一個物議飛騰的怪物,更不是政治上極端保守的頑固派。”辜鴻銘是天字第一號的保皇黨,他時刻以前清部郎自居,腦後拖著灰白小辮,在北大激昂亢進的氛圍中來去招搖,保持鮮明的個人姿態,他反對女生上英文課,反對新文化運動,這確實是當年的一道奇異的景觀。“辮帥”張勳複辟時,辜鴻銘在外交方麵盡了綿薄之力,梁敦彥薦他做外務部侍郎,據說張勳期期以為不可,理由是“辜鴻銘太新了”,這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談。好在那幕複辟鬧劇隻折騰了十多天就草草收場了,倘若再鬧下去,保不定還會鬧出更多的笑話。“五·四”運動後,辜鴻銘離開北大。

辜鴻銘對其日本籍夫人吉田貞子珍愛有加,因此欣賞近代日本的政教和文化,他曾說:“有人納悶處於孤島之上的日本怎麼會崛起為東方的強國。其主要原因就在於日本生下了許多我妻子那般賢淑的女子——她們像崇高的古羅馬母親一樣偉大。”1924年,他應日本“大東文化協會”之邀,去東瀛巡回講學(主題是“東方文化”),待了幾年,並不如意。“東北大王”張作霖一度想聘請辜鴻銘為政治顧問,兩人見了麵,晤談過幾回,張作霖覺得貨不對版,辜鴻銘也對張作霖觀感不佳。他跟日本朋友薩摩維次談及那次東北之行,僅僅一語帶過:“張作霖隻不過是個馬賊,他哪裏懂得政治與文明。”

1928年,軍閥張宗昌欲委任辜鴻銘為山東大學校長,辜氏未置可否,即於4月30日下午逝世於北京寓所中,享年七十二歲。辜鴻銘曾對近鄰和好友淩福彭(現代女作家淩叔華的父親)說:他想刻一枚圖章,同康有為的“周遊三十六國”比一比,看誰的棒!他要印上自己的履曆——“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辜鴻銘年輕時在武昌娶日本少女吉田貞子為妻(一說為妾),勉強算得上婚在東洋。可見他童心未泯,骨子裏是好勝的,他不肯讓康有為專善獨美。還有一事也可見出辜鴻銘的好強,他自誇能夠背誦數千行的長詩、彌爾頓的《失樂園》,好友梁崧生抵死不肯相信,他就當仁不讓,拿出一本英文原著,請淩叔華的堂兄作證,把《失樂園》背得流水滔滔,原原本本,一字不錯,硬是堵了梁崧生的嘴,使對方不服氣不行。

辜鴻銘在西方獲得赫赫之名,多半由於他那機智有餘、火花四濺、酣暢淋漓的英文實在太出色,他那專搔癢處、專捏痛處、專罵醜處的文化觀點實在太精彩,令歐洲學者為之心折,敬佩有加。辜鴻銘在中國獲得籍籍之名,則是由於他怪誕不經的言行實在太離譜,他桀驁不馴的態度實在太刺目,“他的靈魂中沒有和藹,隻有烈酒般的諷刺”,令中國人的胃口吃不消,眼睛也受不了。他對玩弄以詭辯與謬論“震驚白種或黃種庸人”的遊戲樂此不疲,歐洲人能夠欣賞他大言不慚、狂狷不遜、立異為高的表演,而中國人則全然不懂得該如何欣賞其中的妙趣。中國人的文化性格過於內斂,中國人的文化土壤從來就不肯容納異端和叛逆。這就是為什麼歐洲人視之為不世出的天才,中國人則視之為不經見的怪物的根本原因吧。其實,我們隻要越過中國人千百年來自設的重重樊籬,把辜鴻銘簡單地視為一個極端有趣(低級趣味和高級趣味兼而有之)並具備一流才智的人,就能夠從他自覺與不自覺的喜劇表演中清醒地觀察到、深刻地認識到中國人的可愛處和可惡處,以及中國文化的可貴處和可卑處。然而問題是,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樣蔑視西方的價值觀念,他到底是僅僅表現一種東方人的文化姿態,還是確實出於內心的真誠?這始終是一個謎。辜鴻銘太擅長表演了,因此他的言行具有極大的遮蔽力和欺騙性,在一團駁雜的光影中,觀眾往往莫辨其虛實。

當年,歐美人在中國簡直就如同洋菩薩,到處受到尊敬,辜鴻銘卻對這種崇洋媚外的現象十分反感,他決定不失時機地羞辱白人,以證明中國人才是真正優越的代表。有一次,他在電影院看電影,想點著一支一尺長的煙鬥,但火柴已經用完。當他認出坐在他前排位置的是一位蘇格蘭人時,他就用煙鬥和蓄有長指甲的手指輕輕地敲擊那個蘇格蘭人的光頭,一副傲形於色的樣子,以不容拒絕的口氣說:“請點著它!”那個蘇格蘭人被嚇壞了,以為撞煞,遭遇了中國黑道上的老大。蘇格蘭人自忖開罪不起,隻得乖乖地搗出火柴,抖抖索索地點著辜鴻銘的煙鍋。辜氏深吸一口,吐出一團煙霧,同時也吐出了心頭積鬱的那口鳥氣。辜鴻銘在洋人麵前表現出來的優越感源自於他的機智幽默,某天,辜鴻銘在北京椿樹胡同的私邸宴請歐美友人,點的是煤油燈,煙氣嗆鼻。有人說,煤油燈不如電燈和汽燈明亮,辜鴻銘笑道:“我們東方人,講求明心見性,東方人心明,油燈自亮。東方人不像西方人那樣專門看重表麵功夫。”你說這是談佛理,談哲學,還是故弄玄虛?反正他這一套足夠唬住那些洋鬼子。辜鴻銘辯才無礙,他既能在西洋人麵前穩操勝算,也能在東洋人麵前棋高一著,即便他麵對的是日本前首相伊藤博文那樣的高段位選手,他也能贏。中日甲午海戰後,伊藤博文到中國漫遊,在武昌居停期間,他與張之洞有過接觸,作為見麵禮,辜鴻銘將剛出版不久的英文譯本《論語》送給伊藤。伊藤早有耳聞——辜氏是保守派中的先鋒大將,便乘機調侃道:“聽說你精通西洋學術,難道還不清楚孔子之教能行於兩千多年前,卻不能行於二十世紀的今天嗎?”辜鴻銘見招拆招,他回答道:“孔子教人的方法,好比數學家的加減乘除,在數千年前,其法是三三得九,如今二十世紀,其法仍然是三三得九,並不會三三得八的。”伊藤聽了,一時間無詞以對,隻好微笑頷首。辜鴻銘殊非當時一些泄泄遝遝的士大夫所可比擬,他生平喜歡痛罵洋人,反以此見重於洋人,不為別的,就為他罵得鞭辟入裏,罵在要穴和命門上。洋人崇信辜鴻銘的學問和智慧,到了癡迷的地步。當年,辜鴻銘在東交民巷使館區內的六國飯店用英文講演“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他自譯為《春秋大義》),中國人講演曆來沒有售票的先例,他卻要售票,而且票價高過“四大名旦”之一的梅蘭芳。聽梅的京戲隻要一元二角,聽辜的講演,要二元,外國人對他的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生逢亂世,也很少有人像辜鴻銘那樣憤世嫉俗,推倒一世雄傑,罵遍天下強梁,他性喜臧否人物,出語尖酸刻薄,不肯假貸,不留情麵。慈禧太後去世後四年,辜鴻銘寫過一篇《慈禧的品行、趣味和愛好》的文章,讚揚慈禧太後“胸懷博大,氣量寬宏,心靈高尚”,“是一位趣味高雅、無可挑剔的人”。但這並不表明,他對慈禧太後就沒有微詞。鄂中萬壽節時,湖廣總督府大排宴席,大放鞭炮,唱新編愛國歌。辜鴻銘對同僚梁星海說,有愛國歌,豈可無愛民歌?梁星海便慫恿他試編一首。辜鴻銘有捷才,稍一沉吟,便得四句,他朗誦道:“天子萬年,百姓花錢;萬壽無疆,百姓遭殃。”話音剛落,滿座為之嘩然。辜鴻銘對晚清的中興人物,如曾國藩、李鴻章,亦頗有微詞。他認為曾是大臣,李是功臣,曾之病在陋(孤陋寡聞),李之病在固(凡事無所變更)。他還拿張之洞與端方作比較,結論是:“張文襄學問有餘,聰明不足,故其病在傲;端午橋聰明有餘而學問不足,故其病在浮。文襄傲,故其門下幕僚多為偽君子;午橋浮,故其門下幕僚多為真小人。”

近世人物中,辜鴻銘最看不起袁世凱,因此後者挨罵的次數最多,也最為不堪。1907年,張之洞與袁世凱由封疆外任同入軍機,辜鴻銘也做了外務部的員外郎。有一次,袁世凱對駐京德國公使說:“張中堂(張之洞)是講學問的,我是不講學問的,我是辦事的。”其言下之意是,他處理公務無須學問幫襯。辜氏聽了這話,便以戲謔的語氣嘲笑袁世凱不學無術,他說:“當然,這要看所辦的是什麼事,如果是老媽子倒馬桶,自然用不著學問;除倒馬桶外,我還不知道天下有何事是無學問的人可以辦到的。”當時,有一種說法眾人皆知:洋人孰貴孰賤,一到中國就可判別,貴種的洋人在中國多年,身材不會走形變樣,賤種的洋人則貪圖便宜,大快朵頤,不用多久,就會腦滿腸肥。辜鴻銘借題發揮,用這個說法痛罵袁世凱:“餘謂袁世凱甲午以前,本鄉曲一窮措無賴也,未幾暴發富貴,身至北洋大臣,於是營造洋樓,廣置姬妾,及解職鄉居,又複購甲第,置園囿,窮奢極欲,擅人生之樂事,與西人之賤種到中國放量咀嚼者無少異。莊子曰:‘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孟子曰:‘養其大體為大人,養其小體為小人。’人謂袁世凱為豪傑,吾以是知袁世凱為賤種也!”他還罵袁世凱寡廉鮮恥,連盜蹠賊徒都不如,直罵得袁世凱體無完膚,一無是處。這就不奇怪了,辛亥年(1910年)冬,袁世凱陰謀奪取大位,唐紹儀、張謇已作投靠的打算,他們還想將辜鴻銘網羅到袁氏麾下,辜鴻銘斷然拒絕,他出語諷刺唐紹儀為“土芥尚書”,張謇為“犬馬狀元”,擲杯不辭而去。

1919年,張勳65歲生日時,辜鴻銘送給這位屍居餘氣的“辮帥”一副賀壽聯,上聯是“荷盡已無擎雨蓋”,下聯是“菊殘猶有傲霜枝”。意思是清朝滅亡了,那頂官帽已經全無著落,但還留下一條好端端的辮子,足可笑傲於這個寒光閃閃的時代。撇開這副對子精神內涵不談,借喻確實極為貼切生動。辜鴻銘用蘇東坡《贈劉景文》一詩中的名句做壽聯,與其說是誇讚張勳的遺老骨氣,還不如說他是別有深意,純然作為自我表彰。畢竟張勳帶頭上演過複辟鬧劇,他那條辮子已經臭名昭著,而辜鴻銘的辮子,大家無論是否情願,確實承認它具有傳統文化的符號意義,當新文化運動蓬蓬勃勃之際,稱它為“傲霜枝”,雖有點滑稽,但還不算是比擬失倫。

詼諧的人很可能嚴肅,古怪的人也很可能正直,辜鴻銘生平最看不慣官場裏的蠅營狗苟。以段祺瑞為首的安福係軍閥當權時,頒布了新的國會選舉法,其中有一部分參議員須由中央通儒院票選,凡國立大學教授,或在國外大學得過學位的,都有選舉權。於是,像辜鴻銘這樣著名的北大教授就成了香餑餑。有位留學生小政客到辜家買票,辜鴻銘毫不客氣,開價五百元,當時的市價是二百塊。小政客隻肯加到三百。辜鴻銘優惠一點,降至四百,少一毛錢不行,必須先付現金,不收支票。小政客還想討價還價,辜鴻銘就大吼一聲,叫他滾出去。到了選舉的前一天,辜鴻銘果然收到四百元鈔票和選舉入場證,來人還再三叮囑他明天務必到場。等送錢的人前腳一走,辜鴻銘後腳就出了門,他趕下午的快車到了天津,把四百塊錢悉數報銷在名妓“一枝花”身上。直到兩天後,他才盡興而歸。小政客早就氣歪了嘴巴,他趕到辜家,大罵辜氏輕諾寡信。辜鴻銘二話不說,順手綽起一根粗木棍,指著那位留學生小政客,厲聲斥責道:“你瞎了眼睛,敢拿幾個臭錢來收買我!你也配講信義!你給我滾出去!從今以後,不要再上我這裏來!”小政客懾於辜氏手中那根粗木棍的威力,隻好抱頭鼠竄,逃之夭夭。在京城的一次宴會上,座中都是一些社會名流和政界大腕,一位外國記者逮住這個空當乘機采訪辜鴻銘,他提的問題很刁鑽:“中國國內政局如此紛亂,有什麼法子可以補救?”辜氏不假思索,立刻開出一劑猛藥:“有,法子很簡單,把現在所有在座的這些政客和官僚,統統拉出去槍斃掉,中國政局就會安定些!”想想看,他這話往報紙上一登,還能不炸鍋?還能不招致各路強梁的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