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鴻銘曾在課堂上對學生講過:“中國隻有兩個好人,一個是蔡元培先生,一個是我。因為蔡先生點了翰林之後不肯做官就去革命,到現在還是革命;我呢?自從跟張文襄做了前清的官員以後,到現在還是保皇。”可見他對蔡元培頗為尊重。1919年6月初,北大教授在紅樓開會,主題是挽留蔡元培校長,大家都無異議,問題隻是具體怎麼辦,拍電報呢,還是派代表南下。大家都講了一番話,辜鴻銘也登上講台,讚成挽留校長,他的理由很特別——“校長是我們學校的皇帝,非得挽留不可”,這麼一說就顯得滑稽了。好在大家的立場和意見一致,才沒人選擇這個時候跟他抬杠。
在北大當教授,辜鴻銘並沒有把本分之中的傳道授業解惑當回事,他第一堂課要學生將講義翻到page one(第一頁),等到最後一堂課他還是要學生將講義翻到page one。授課時間全在嬉笑怒罵中過去,但他的嬉笑怒罵全是學問。辜氏的課上座率極高,並不遜色於胡適多少。以怪論聳人聽聞,以嘲罵語驚四座,以詭辯獨擅勝場,眼瞧著那些青年聽眾兩眼發直,撟舌不下,被牽著鼻子走,這才是辜鴻銘樂此不疲的事情。又有誰比北大的學生更合適做他的聽眾?要領會他的幽默諷刺,必須有點悟性。胡適初至北大任教時,辜鴻銘根本沒把這位二十七、八歲的留美博士放在眼裏,他批評胡適講的是美國中下層的英語,與高雅不沾邊。胡適開哲學課,更讓他笑掉大牙,他指出,歐洲古代哲學以希臘為主,近代哲學以德國為主,胡適不會拉丁文,又不懂德文,教哲學豈不是騙小孩子。辜鴻銘在課堂上說,現在做官的人,都是為了保持他們的飯碗。他們的飯碗可跟咱們的飯碗不一樣,他們的飯碗很大,裏邊可以裝汽車,裝洋房,裝姨太太。又說,現在的作者文章都不通,他們所用的名詞就站不住腳,譬如“改良”一詞吧,以前的人都說“從良”,沒有說“改良”的,你既然是“良”了,還改個什麼勁?莫非要改“良”為“娼”?有一次,他向學生表示,他百分之百擁護君主製度,中國社會大亂,時局不寧,主要原因是沒有君主。他舉出一個小小的例子,以證明此言不虛:比如講法律吧,你要講“法律”(說時小聲),沒有人害怕;你要講“王法”(大聲,一拍桌子),大家就害怕了,少了那個“王”字就絕對不行。說到王法,還有一個笑話,辜鴻銘討了一位中國太太,還討了一位日本姨太太,她們對他很好,但有時也會聯手對付這位古怪老頭,因此辜鴻銘多少有點懼內,別人抓住這個題材調侃他時,他的回答出乎意料:“不怕老婆,還有王法麼?”
辜鴻銘經常將孟子的那句名言掛在嘴邊,“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矣”,他雄辯滔滔,亦詭辯滔滔,其雄辯與詭辯如山洪暴發,勢不可扼,難以阻截,當之者莫不披靡,不遭滅頂之災不得解脫,英國作家毛姆和日本作家芥川龍之介都曾領教過他的曆害。有一次,辜鴻銘在宴席上大放厥詞:“恨不能殺二人以謝天下!”有客問他二人是誰,他回答道:“是嚴複和林紓。”嚴、林二人均在同席,嚴複涵養好,對辜鴻銘的挑釁置若罔聞,林紓則是個爆脾氣,當即質問辜氏何出此言。辜鴻銘振振有詞,拍桌叫道:“自嚴複譯出《天演論》,國人隻知物競天擇,而不知有公理,於是兵連禍結。自從林紓譯出《茶花女遺事》,莘莘學子就隻知男歡女悅,而不知有禮義,於是人欲橫流。以學說敗壞天下的不是嚴、林又是誰?”聽者為之麵麵相覷,林紓也無從置辯。王森然在《辜鴻銘先生評傳》中如是評論傳主:“其為人極剛愎,天生叛徒,一生專度與人對抗之生活,眾所是則非之,眾所喜則惡之,眾所崇信則藐視之,眾所反對則擁護之。隻得到與人不同之處,便足快樂與驕傲矣。林語堂謂:‘辜為人落落寡合,愈援助之人愈挨其罵。若曾借他錢,救他窮困,則尤非旦夕待其批頰不可,蓋不如此,不足以見其倔強也。’”
盡管辜鴻銘與其日本夫人和中國夫人相處得都很和睦,在家裏也不像普遍的中國男人那樣喜歡頤指氣使,作威作福,但他腦子裏並沒有女權的影子,他對女性的輕視往往出之以詼諧。譬如他用拆字法將“妾”字解釋為“立女”,妾者靠手也,所以供男人倦時作手靠也。他曾將此說告訴兩位美國女子,對方立刻加以駁斥:“豈有此理!照你這麼說,女子倦時又何嚐不可將男子作為手靠?男子既可多妾多手靠,女子何以不可多夫?”她們甚為得意,以為這樣子就可輕易駁倒辜鴻銘,使他理屈詞窮,啞口無言,她們太低估自己的對手了。辜鴻銘果然祭出他的撒手鐧,這也是他被人傳播得最廣的一個幽默:“你們見過一個茶壺配四個茶杯,可曾見過一個茶杯配四個茶壺?”與此說相類同,他還在北京大飯店的宴會上戲弄過一位英籍貴婦。那位貴婦跟他搭訕:“聽說你一向主張男人可以置妾,照理來說,女人也可以多招夫婿了。”辜氏大搖其尖尖的腦袋瓜,連聲否定:“不行不行!論情不合,說理不通,對事有悖,於法不容!”那位英籍貴婦正要提出質詢,辜氏又反問道:“夫人代步是用黃包車?還是用汽車?”她據實相告:“用汽車。”辜氏於是不慌不忙地說:“汽車有四個輪胎,府上備有幾副打氣筒?”此語一出,哄堂大笑,那位英籍貴婦頓時敗下陣來,麵紅耳赤,嗒然若喪。
辜鴻銘曾針對外國人批評中國人不愛衛生,喜歡隨地吐痰,很少洗澡的說法反駁道:這正是中國人重精神勝過重物質的表現。實在是強詞奪理,隻能當作笑話去聽。但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辜鴻銘極其欣賞三寸金蓮,他娶的中國夫人,裙下雙鈞尖如玉筍,蓮步跚跚,綽約多姿,仿佛淩波仙子。他將小腳之妙總結為七字訣,流播士林,成為定論。他說:“小腳女士,神秘美妙,講究的是瘦、小、尖、彎、香、軟、正七字訣。婦人肉香,腳惟一也,前代纏足,實非虛政。”他還說:“女人之美,美在小足,小足之美,美在其臭,食品中其臭豆腐、臭蛋之風味,差堪比擬。”辜氏有嗜臭奇癖,常常捧著夫人的三寸金蓮捏捏嗅嗅,頃刻之間即如服下興奮劑,簡直應驗如神,於是靈感驟至,文思泉湧,下筆千言,倚馬可待。辜氏喜歡巡遊北裏,逛八大胡同,其意不在選色征歌,而是專找小腳的妓女下單。他常說:三寸金蓮乃中國女性的特有之美,中國婦人小腳之臭味,較諸法國巴黎香水,其味尤醇,能使人神清氣爽,心曠神怡。若讓一位強悍的女權主義者聽到他這些謬論,必會踹其襠,唾其麵,批其頰。辜氏運氣好,他遊曆東西方多國,喋喋不休,居然沒有遇到過一位凶巴巴的鐵娘子,不用口舌,隻用拳腳,使他感到窘迫和尷尬。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北京大學英文教授溫源寧作文《一個有思想的俗人》,嚐言:“在生前,辜鴻銘已經成了傳奇人物;逝世之後,恐怕有可能化為神話人物了。其實,他那個人,跟目前你每天遇見的那許多人並非大不相同,他隻是一個天生的叛逆人物罷了。”這也許算得上是一針見血之言。辜鴻銘刻意追求與眾不同,大凡別人讚成的,他就反對;別人崇拜的,他就蔑視。時興剪辮子時,他偏要留辮子;流行共和主義時,他偏要提倡君主主義。由於他才智出眾,凡事都能讜言高論,自圓其說,也就決不會穿幫。有人罵他為“腐儒”,有人讚他為“醇儒”,其實都不對,他隻是一位天生反骨的叛逆者。
辜鴻銘天才踔厲,歐美名校給他頒贈過十餘個榮譽博士頭銜,他的小腦袋中裝滿了中國的孔孟老莊和歐洲的歌德、伏爾泰、阿諾德、羅斯金……仿佛一座大英博物院的圖書館,隨便抽出幾冊黃卷來抖一抖,就能抖人一身知識的灰塵。他恃才玩世,恃才罵世,恃才勸世,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他至死依然我行我素,不投機,不曲意,不媚俗,以不變應萬變。一位文化保守主義者如此牢固不拔,行之終身而不懈,舉世能有幾人?在中國官商士民被洋鬼子壓迫得透不過氣來的年月,隻有他能捅出幾個氣孔,給洋人和洋奴一點顏色瞧瞧,這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成績。有人說:“庚子賠款以後,若沒有一個辜鴻銘支撐國家門麵,西方人會把中國人看成連鼻子都不會有的。”辜鴻銘、陳友仁被西方人評為近代中國兩位最有洋氣最有脾氣也最有骨氣的人,辜在思想上,陳在在政治外交上,最善大言不慚,為中國爭麵子。亂世有了辜鴻銘,亂世因而添出一份意外的美麗,這是無疑的。辜鴻銘對中國的道德文化具有堅深的信仰,自視為“衛道之幹城,警世之木鐸”,他生平最痛恨中國人吐棄舊學,蔑視國俗,可惜他悲天憫人的善意無誰心領,他洞察古見的睿識無誰神會,一肚皮的不合時宜惟有出之以嬉笑怒罵之言,傷時罵坐之語,因此被人貶為“怪物”,誚為“狂徒”,譏為“徹頭徹尾開倒車的人”,徒然弄出許多紛擾。林語堂在《八十老翁心中的辜鴻銘》一文中由衷地讚美道:“辜鴻銘是一塊硬肉,不是軟弱的胃所能吸收。對於西方人,他的作品像是充滿硬刺的豪豬。但他有深度及卓識,這使人寬恕他許多過失,因為真正有卓識的人是很少的。”應該承認,林語堂對辜鴻銘的推崇不是沒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