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不瘋魔不成活(3 / 3)

五是壽多則辱,陳寅恪晚年受“文革”衝擊,身心慘遭摧殘。1954年春,國務院派特使去廣州迎接陳寅恪赴京,就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曆史研究第二所所長,在別人看來,這是一件亦喜亦榮的好事,家人、朋友都勸他成行,他卻以“貪戀廣州暖和”、“寧居中山大學,康安便適(生活、圖書)”和“從來怕做行政領導工作”為由,不願挪窩。在某些領導看來,陳寅恪這般矜持,顯然是不識抬舉。1958年,批判“厚古薄今”運動開鑼,陳寅恪首當其衝,遭到攻擊,在政治排隊中,也被列為“中右”。他一怒之下,不再授課,從此潛心著述。1959年,中宣部長周揚在廣州探訪了陳寅恪,盡管他沒把那句“政治先行,學術跟上”的口頭禪掛在嘴上,兩人的交談仍然欠缺愉快。後來,周揚在一次大會上提及自己與老教授的“正麵交鋒”:

我與陳寅恪談過話,曆史家,有點怪,國民黨把他當國寶,曾用飛機接他走。記憶力驚人,書熟悉得不得了,隨便講哪,知道哪地方。英、法、梵文都好,清末四公子之一。(按,這是周揚記憶偶誤,錯父為子。)1959年我去拜訪他,他問,周先生,新華社你管不管?我說有點關係。他說1958年幾月幾日,新華社廣播了新聞,大學生教學比老師還好,隻隔了半年,為什麼又說學生向老師學習,何前後矛盾如此?我被突然襲擊了一下,我說新事物要實驗,總要實驗幾次,革命,社會主義也是個實驗。買雙鞋,要實驗那麼幾次。他不大滿意,說實驗是可以,但尺寸不要差得太遠,但差一點是可能的……

從以上的交談可以看出,陳寅恪性格耿直,竟然鬥膽詰問中宣部長,他真是有什麼講什麼,心中藏不住話。從另一方麵看,周揚也該感到幸運,畢竟他還見到了陳寅恪的真容,康生想要登門拜訪,則吃下一道冷冷的閉門羹。年紀愈大,陳寅恪就愈不待見北京要人,這完全是由他內心的感情和理智決定的。

1961年7月,吳宓從重慶到廣州,探望老友陳寅恪,他們自西南聯大一別,已經暌違了十多年。故友重逢,把酒言歡,自然是推心置腹。陳寅恪當年的心跡在吳宓的日記中都有詳細的記錄。吳宓在1961年8月30日的日記中寫道,“……在我輩如陳寅恪者,則仍確信中國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於全世界,而佛教亦純正。我輩本此信仰,故雖危行言遜,但屹立不動,決不從世俗為轉移。”吳宓在1961年8月31日的日記中又記道,“陳寅恪十二年來身居此校能始終不入民主黨派,不參加政治學習而自由研究,隨意研究,縱有攻詆之者,莫能撼動。然寅恪自處與發言亦極審慎,即不談政治,不論時事,不臧否人物,不接見任何外國客人。尤以病盲,得免與一切周旋,安居自守,樂其所樂,斯誠為人所難及。”從這兩段日記我們可以看出,1961年前後,陳寅恪的總體狀況還算不錯,雖然他遭到一些攻訐,自己的舊著也遲遲不能重印,難免向胡喬木發點“蓋棺有期,出版無日”的牢騷,但其史學大師的地位未曾有絲毫動搖,其所執信念也未成為標靶。

1964年夏,陳寅恪畢盡十年之力,鉤沉稽隱,殫精竭慮,《錢柳因緣詩釋證稿》初稿終於殺青,後易名為《柳如是別傳》。稿末有《稿竟說偈》一首:

奇女氣銷三百載下

孰發幽光陳最良也

嗟陳教授越教越啞

麗香鬧學皋比決舍

無事轉忙燃脂瞑寫

成卌萬言如瓶水瀉

怒罵嬉笑亦俚亦雅

非舊非新童牛角馬

刻意傷春貯淚盈把

痛哭古人留贈來者

1966年,“文革”爆發,運動伊始,陳寅恪十分信賴和依賴的助手黃萱即被紅衛兵趕走,其後不久,連護士也被攆得逃之夭夭。紅衛兵揚言:“不準反動文人養尊處優!”老人身心迭受摧殘,再加上缺醫少藥,心髒病日益惡化。有一天晚上,革命學生到中山大學東南區一號樓抄家,打傷了陳寅恪的夫人唐筼。當時,誰想抄家,隨時可去,並非都出於政治原因,有的隻是為了勒逼財物,珠寶首飾之類。運動升級後,紅衛兵欲強行將陳寅恪抬到大禮堂批鬥,唐筼出麵阻止,又被推倒在地。結果,是中山大學前曆史係主任、陳寅恪的清華弟子劉節代表老人去挨批鬥。會上有人問劉節有何感想,劉節回答道:“我能代表老師挨批鬥,感到很光榮!”在關鍵時刻,有這樣毅然護師的弟子挺身而出,陳寅恪不枉一生樹藝桃李。

陳寅恪一家被強行遷至中山大學西南區五十號後,工資和存款同時遭到凍結,兩位老人經濟至為拮據,因無錢償付工友工資,家具亦被人抬走。陳寅恪計無所出,萬不得已,隻得硬著頭皮,口授一份“申請書”,由夫人唐筼代為書寫,交給中大革委會。其詞為:

申請書:一、因心髒病須吃流質,懇求允許每日能得牛奶四支(每支月四元八角)以維持生命,不勝感激之至。二、唐筼現擔任三個半護士的護理工作和清潔雜工工作,還要讀報給病人聽,常到深夜,精神極差。申請暫時保留這位老工友,協助廚房工作,協助扶持斷腿人坐椅上大便。唐筼力小頭暈,有時扶不住,幾乎兩人都跌倒在地。一位工友工資廿五元,飯費十五元,可否每月在唐筼活期存款折中取四十元為老工友開支。又,如唐筼病在床上,無人可請醫生,死了也無人知道。

表麵看去,這份申請書措詞簡潔,語氣平淡,其實是泣之以淚,繼之以血。今人眼中,這份申請書與控訴書無異,一代史學大師竟難以維持最基本的生存,用自己的錢請工友照顧生活,尚須誠惶誠恐地向校方申請,這是什麼世道!陳寅恪在作“口頭交待”時,曾大聲抗議:“我現在譬如在死囚牢!”他完全喪失了人之為人所必不可少的那點生意和生趣。

誰曾見過活人給活人寫挽聯?1969年,陳寅恪便為夫人唐筼寫過這樣一副挽聯:“涕泣對牛衣,卌載都成腸斷史;廢殘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他原以為夫人唐筼終日勞累,心力衰竭,必定會死在自己前頭,孰料他比夫人早死四十五天。兩位老人逝世時,僅有小女兒陳美延和及門弟子劉節守護在旁,場麵頗為淒涼慘淡。

作為傳統知識分子的傑出代表,陳寅恪雖自謂“處身於不夷不惠之間,托命於非驢非馬之國”,卻長期以淑世為懷,終身探索自由之義諦,極其珍惜傳統曆史文化,崇尚氣節,嚴守操持,不降誌,不辱身,自少至老,始終不渝。他曾在贈弟子蔣天樞的序文中寫道:“默念平生,固未嚐侮食自矜,曲學阿世。”上個世紀,道德淪喪,人心溷雜,風俗惡劣之至,人心涼薄已極,自汙扒糞者所在多見,趨時媚俗者不知凡幾,彼輩尊朱頌聖,投機取巧,以求眉樣入時。值此濁世,陳寅恪能夠修身自潔,真正做到不侮食自矜,不曲學阿世,堅守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和批判之態度,實屬不易。六十七歲初度時,陳寅恪有詩自道:“平生所學供埋骨,晚歲為詩欠斫頭。”他晚年的遭遇,業已證明那個獸性瘋狂的時代實實在在是知識分子的血淚場,斯文掃地乃是斫喪中華民族元氣的極大不幸。在熾熱的煉獄中,在陰冷的地獄中,在死神的威逼下,陳寅恪斷然不肯與魔鬼簽訂賣身契,他因此而慘死,也因此而重生。

陳寅恪在《論再生緣校補記後序》中寫道:“知我罪我,請俟來世。”他的詩中也有類似的句子:“今生所剩真無幾,後世相知或有緣。”應該說,他並不擔心人亡學廢,他是有所期待的,也是信任後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