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性博士(1 / 3)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編纂《性史》的張競生,主張在美術課堂中公開使用人體模特兒的劉海粟,以及譜寫“靡靡之音”《毛毛雨》的黎錦暉,被傳統勢力指斥為“三大文妖”。衛道士們躲在黑屋子中哀歎“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以他們灰度極深的青光眼看來,“三大文妖”及陳獨秀、蔡元培、魯迅、胡適等人無疑是開啟潘多拉匣子的罪魁禍首,要對世道人心的日益敗壞負主要責任。所幸時間作出了公正的裁決,它使喧囂歸於寂靜,使重出煉爐的黃金展露燦爛的笑容。

在“三大文妖”中,張競生遭到最深的誤解、最多的詬罵、最狠的攻訐,不僅舊派人物看他不順眼,連一些新派人物也站在他的對立麵,決計不肯給他好果子吃。大儒梁漱溟“諒解其人與下流胡鬧者有別”,這樣的高姿態已屬難能可貴。張競生得了個“性博士”的花名,還得了個“大淫蟲”的惡號,被人斥為“下流坯”,可謂謗滿全國,蟻滿全身。老鼠過街,人人喊打,正是這份可疑的“道義感”使許多庸人搖身變為勇士,在他們眼中,張競生即是那隻大白天跑出來找打的該死的耗子。其直接後果可想而知,張競生早早地就被攆出了學術領地,被剝奪了話語權,惟有獨守一隅,默默而終。曆史會將他徹底遺忘嗎?我想是不大可能的,他畢竟是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最有膽,最有識,最有趣的人,像他這種五星級的“怪物”,放眼現代中國,充其量也不會超過三十個。

張競生(1888-1970),出生於廣東饒平縣,他幼名江流,學名公室,1912年底赴法留學後,才改名競生,取達爾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之意。當時,圍繞著這八字經,新派青年取名取號為“競存”、“天擇”、“競生”的頗多。孫中山的愛將和叛將陳炯明字競存,胡適有兩位同學,一個叫孫競存,一個叫楊天擇,胡適的學名是洪騂,表字為適,也是他二哥從八字經中撈出一個字。張競生的父親壯年時曾到新加坡淘金,頗有些積蓄,回饒平後,買田造屋,還娶了一房姨太太。張競生小時候多次看到本村張姓與鄰村楊姓的血腥械鬥,日後回想,仍然心驚膽戰。他童年不快樂不幸福的最大根源是他父親所娶的小老婆太陰險太狠毒,逼得他兩位哥哥去南洋做工,還逼得他兩位嫂嫂相繼服毒自殺,由此他對舊式家庭的冷酷無情和慘無人道體驗良深。

好在還可以求學念書,張競生讀完汕頭的同文學校後,即入廣州的黃埔陸軍小學,這所學校由兩廣總督兼任總辦,規格不低,派頭不小。他若好生捱到畢業,將來當軍官,混出點名堂並不難。可是他天生就不安分,暗中偷看中國同盟會的機關刊物《民報》還是小錯,他居然與姓韋的監督對著幹,帶頭剪辮子,鬧食堂,這就是大逆不道。張競生被黃埔陸軍小學開除後,他認為革命要冒險,也不失為一條好的出路,畢竟清王朝太腐敗太無能了,它不滅亡簡直就是沒有天理。於是,他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與另一位同學結伴前往新加坡,投奔孫中山。孫中山並沒有接納這兩位懵懂青年,此前他得到消息,清廷已派槍手到新加坡暗殺他,出於防範,他以養病為由,對來曆不明的客人一律避而不見。張競生在新加坡捱了一個多月,最終耗盡盤纏,一無所獲,惟有悵然而返。他回到饒平,服從父親的命令,娶了一位十五歲的女子為妻。在回憶錄《浮生漫談》中,他這樣描述自己的新娘:“我娶她那一日,她的容貌,雖未像某先生所說的那位她,如猴子一樣的尊容。但我的這一位矮盾身材,表情有惡狠狠的狀態,說話以及一切都是俗不可耐。我前世不知什麼罪過,今生竟得到這樣的伴侶。”這種盲婚,毫無愛情基礎,很難讓他留戀。他決定逃避家庭,去上海求學,入法國教會所辦的震旦學校。一學期後,他不安分,跑到北京,考入京師大學(北大前身)法文係,謀求更進一步的深造。當時的京師大學,就像是一所官辦的大私塾,從教製、師資到課目的安排都乏善可陳。學生得閑,不是逛八大胡同,就是請吃請喝,忙於交際應酬,為將來做官預先墊步。張競生煩悶得要死,便去藏書樓把塵封的佛經大閱特閱,直讀得滿頭霧水,如墮五裏雲中。他居然在那所禁錮甚嚴的藏書樓中發現一本德文奇書,此書將世界各民族的女子陰戶影印為圖像,贅以說明,多方比較研究,這本書讓張競生大感好奇,也大開眼界,他日後從事性學研究,這可能是最初的起因。除了此番刺激,還有一個刺激也找上門來。有一天,革命黨人張俞人找到張競生,告訴他,汪精衛因刺殺攝政王載灃,被囚禁在刑部大獄裏,極有可能被殺頭,同盟會擬設計營救,請他從中出力。張競生聞言,又驚又喜,驚的是此事萬分機密,他竟能參與,喜的是他所救助的是一位偉大的革命黨人。當時,陳璧君(汪精衛的妻子)和方君瑛已潛入北京,具體計劃是:陳璧君出巨資(大約一、二萬元)給一位可靠的黨人捐取主事一職,然後為他謀求刑部監獄官的實缺。這樣一來,就有機會接近汪精衛,尋隙將他放走。這個迂緩的計劃好像是出自於笨蛋的頭腦,雖有一點想象力,卻毫無可行性,終於作罷。1911年10月,武昌新軍發難,汪精衛獲釋,張競生加入汪氏組織的京津保同盟會,得到汪的賞識。待南北議和,汪精衛推薦張競生充任南方議和代表團秘書,事成後,即鴻運降臨。1912年,中華民國臨時政府稽勳局遴選合格的革命青年以官費生資格赴東西洋各國留學,公布的頭批二十五人名單中為首五人是:張公室、譚熙鴻、楊杏佛、任鴻雋、宋子文。張公室即張競生,他名列榜首,可見當時的中華民國臨時政府對他是何等器重。

剛到法國時,張競生想學外交,有位好友勸他學習社會哲學,這一選擇也合乎他的心願。巴黎大學的哲學係太自由了,他有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閑暇,完全可以心猿意馬。他起初想到鄰國比利時去學園藝,又想兼修與哲學風馬牛不相及的醫學,將來好尋求一個切實的職業。他修完醫學院的預科,隻能算是過屠門而大嚼,然後就打消了做醫生的想法,這一放棄令他終生引以為遺憾。學醫期間,有件事令他記憶深刻,仿佛一道陰影久久揮之不散。某一回,他參觀解剖室,好戲謔的友人手執利刃對那些屍體橫切豎割,他看在眼裏,頓時感到反胃,更過分的是,那位友人用刀尖指著一具女屍的陰部說:“不知你生前用這玩藝害了多少人,到今天竟淪落到如此下場,任人宰割如砧上肉!”張競生聞言,悲愁和痛惜之情齊集三寸靈台。

雖生長於鄉間,張競生先後在上海、北京等地求學,也算是有點見識的,再加上他本性浪漫,是個多情種子,到了花都巴黎——全世界獵豔者的第一天堂,他肯定有所斬獲。他的回憶錄《十年情場》對於自己在花都“打過一些性欲的擂台”津津樂道,描寫極其大膽,兒童不宜的地方非常之多。張競生好與女人玩精神戀愛的遊戲,他初到巴黎時,住在“人家客店”,對一位學圖案的女子發生興趣,那女子聲稱要守身如玉,張競生自慚缺乏手段,便隻好偃旗息鼓。其後不久,他在海邊的一家咖啡店認識一位嬌巧玲瓏(他最欣賞這種身形)的女招待,彼此情投意合。他最得意的是,他的競爭者是一位英俊的德國大學生,他居然能夠漂亮地勝出。“我以為能打敗德人的情敵,是我以弱國的地位,也算莫大的光榮。”簡直就是為中華民國掙了臉,應授勳章一枚。他們常常在海邊野合,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有一次酣睡在海邊,差一點被潮水卷走。張競生顯然對這位情人的性具和性趣十分滿意,“她的表情與性趣,完全與西班牙人一樣的天真熱烈。她的性具,有如我國人所傳說的大同女子一樣,似有三重門戶,回旋彎曲,使人觸到也即神魂顛倒”。他們相愛了兩年有餘,其間,這位情人為他生了一個女嬰,不幸夭折。世事總有不如人意處,這位法國情人性格溫柔,禮貌周全,卻患有精神疾患(歇斯底裏症),遇到刺激,便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張競生好幾次被驚嚇得魂飛魄散。此外,她的文化程度很低,連法文字母也寫不清楚,久而久之,張競生便對她的病況和智力水準產生顧慮,再加上家中還有黃臉婆,他對於重婚懷有恐懼,迄至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這場風花雪月事就打上了休止符。

巴黎岌岌可危,張競生跑到英國倫敦,與房東的女兒在白天上演對手戲,隻是那女子性情不夠熱烈,所以這份感情終歸是形而下的,無法升華。其後,在法國裏昂,張競生與一位瑞士少女相戀,卻因為老板娘監視極嚴,始終無從下手。所幸他與一位女教師搭上了線,在聖誕前夕進入實證階段,有趣的是,那位女教師看見床頭耶穌受難像,如遭電擊,立刻起身穿上內衣,表情嚴肅、悲哀地說:“耶穌既然為人類而死,我輩在這個死難節日,怎能謀求肉體的快樂呢?”於是,兩人的欲念雲收雨霽,相擁而眠而不及於亂,他們之間亙隔著一位耶穌,以後也一直是精神戀愛。

張競生崇尚盧梭熱愛自然的浪漫主義,散步於野外是他的一大愛好。他在巴黎近郊的聖格魯林區遇到一位避難的女詩人,二十餘歲年紀,生得嬌小玲瓏,從外形、氣質到談吐,都是張競生喜歡的類型。這女子的品德也是上佳,張競生問她:“你是為錢財而愛我吧?”她簡直如同受了侮辱,麵露鄙夷之色,連一杯定情的咖啡也不肯喝。他們在林區中享受到人生無上的快樂,這位金發女子所寫的定情詩才思斐然,通過張競生的翻譯,詩味猶醇:

“雲霞頭上飛,思歸不必悲。偶逢有情郎,我心極歡慰!東方遊子不忍歸,西方嬌女正追隨。你癡情,我意軟,稚草同野卉!洞房花燭日,驕陽放出萬丈光輝。緊緊相擁抱,好把心靈與肉體共完美!好好記起我潔白清淨的身份,任君上下左右周身一口吞!”

末一句真是驚人,非發乎至情寫不出。這位女子有一宗好處,是張競生從別的女子那兒不曾得著的,那就是她不僅吐氣如蘭,渾身也是香馥馥的,這位法國的“香妃”使他的欲念異常高漲,甚至疑心山間的花蕊都散發出精液的味道。他們效仿猿猴在樹上尋歡,效仿比目魚在海中做愛,“在這樣香甜的性交中,我與她已到盡力去馳騁;她也如受電擊一樣的顫動”,至此,張競生已是“願作鴛鴦不羨仙”。戰爭期間,總之是好景不常,勝會難再,這位法國“香妃”接到未婚夫的來信,他在戰場上受傷,將去南方療養,她與母親要前往陪伴。兩人執手淚眼相看,張競生譯出蘇曼殊的四句詩給她聽:“誰憐一闋斷腸詞,搖落秋懷隻自知!況是異鄉兼日暮,疏鍾紅葉墜相思。”情到深處人孤獨,總歸是這樣的收場,“終久是倩影渺渺,餘懷茫茫”!

最深摯的一段愛情如風箏斷了線,張競生好一陣消沉與落寞。所幸他總不會缺乏新的豔遇,去填補內心的空虛。有一回,他到巴黎北站送客,遇到一位明眸善睞爽朗矯健的女子,堪稱西方的史湘雲,她崇拜盧梭,信奉浪漫派的人生哲學,因此與張競生一拍即合。尤其難得的是,她醉心於考究東方人的情操,此前,她對日本人、印度人、南洋的華僑都失望了,現在碰到張競生,偏偏這位“支那人”為東方世界爭了光,贏得西方史湘雲的愛情和賞識。《紅樓夢》中的史湘雲戇直爽快,缺乏工巧的心計,待人以誠而近於傻。“西方的史湘雲”除了具備這些優點和缺點,還有一門獨家絕活,她懂得極精湛的房中術,做愛時喜歡立於主動的地位,作為最大也是惟一的受益者,張競生飽享人間極樂。她講述自己的性愛經曆,十六歲時曾遭到一位軍官的摧殘,那以後她向一位老婦學習房中術,便是要找回女性的尊嚴和快樂,而隻有像女教官一樣完全立於主動地位,她才能達此目的。他們去法國瑞士交界處的古堡旅行,在悲情中做愛,張競生因此領略到浪漫派的真諦,那就是:“悲哀的情感比較歡樂的(情感)更為高尚,純潔,誠實,真摯與飽滿。”在山峰上,在叢林中,在湖畔,在月下,“西方的史湘雲”扮演數個角色,使張競生愛戀一人,恍如愛戀多人,他寫道:“故在俗眼看來,一切性交都是猥褻的,但由她藝術家安排起來,反覺得是一種藝術化的表演。”一位浪漫的中國男子遇到一位浪漫的法國女子,他隻好甘拜下風,當對方提出三個月期滿就各奔東西,永不相見,張競生簡直覺得一顆心仿佛從天堂掉到了煉獄,所有的“為什麼”都沒有答案,“西方的史湘雲”隻留下一本小說《三個月的情侶》,讓他仔細琢磨情愛的變幻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