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0年,張競生獲得法國巴黎大學的哲學博士學位,即收到潮州金山中學校長的聘書。船到香港,按例他要去廣州領取校長的任命書,也就是說他有機會見到廣東省長兼督軍陳炯明,當麵向他遞交條陳,做些建議。有趣的是,張競生別的不關心,隻關心限製人口,提倡避孕,這似乎是在諷刺中國人“多子多福”的舊思想,也有點嘲弄陳炯明本人的意味,陳炯明妻妾成群,子女紮堆。陳炯明讀了這篇字跡潦草的條陳後,對潮屬議員兼財政廳長鄒魯說:“這是一位神經病!”言下之意是,讓這家夥當校長豈不是誤人子弟?張競生到底還是當了幾個月的金山學校校長,他大刀闊斧,辭退了一些名聲不好、水平不夠的教師,因此惹發風潮,有人在校內對他動武,有人打電報,發傳單,散布謠言,誣蔑張競生有神經病,是“賣春博士”(指他在《汕頭報》提倡避孕節育),鬧得滿城風雨,一塌糊塗。張競生悲憤填膺,灰心到了極點,險些跳海自殺。所幸不久後,雲開霧散,蔡元培聘請張競生去北大哲學係當教授。
在北大哲學係,張競生任教五年(1921-1926),他的講義《美的人生觀》、《美的社會組織法》相繼出版,在學界為他贏得了崇隆的聲譽。周作人對《美的人生觀》評價相當高:“張競生的著作上所最可佩服的是他的大膽,在中國這病理的道學社會裏高揭美的衣食住以至娛樂的旗幟,大聲叱吒,這是何等痛快的事……總之,張先生這部書很值得一讀,裏邊含有不少好的意思,文章上又時時看出著者詩人的天分……”當年,蔡元培倡議以美育替代宗教,提高全民素質,張競生的思想與此暗合,理論與此呼應,甚得青年學子的歡心。在《美的社會組織法》中,他主張建設一個情愛與美趣的社會,其極端處,便是竭力提倡“情人製”、“外婚製”和“新女性中心論”。在封閉、愚昧和男權為中心的中國社會,張競生的浪漫派理論無疑是一根專捅馬蜂窩的竹杆,招來無數身著長袍馬褂的論敵。其“情人製”的理論大體如下:
……男女的交合本為樂趣,而愛情的範圍不僅限於家庭之內,故隨時勢的推移與人性的要求,一切婚姻製度必定逐漸消滅,而代為“情人製”。
顧名思義,情人製當然以情愛為男女結合的根本條件。它或許男女日日得到一個伴侶而終身不能得到一個固定的愛人。它或許男女終身不曾得到一個伴侶,但時時反能領略真正的情愛。它或許男女從頭至尾僅僅有一個情人,對於他人不過為朋友的結合。它也準有些花虱木蠹從中取利以欺騙情愛為能事。但我們所應讚美者,在情人製之下,必能養成一班如畢達哥拉斯所說的哲人一樣,既不為名,也不為利,來奧林比亞僅為欣賞;也必有些人如袁枚所說的園丁,日常與花玩膩了,反與花兩相忘。實則在情人製的社會,女子占有大勢力,伊們自待如花不敢妄自菲薄。男子勢必自待如護花使者的愛惜花卉,然後始能得到女子的愛情。愛的真義不是占有,也不是給予,乃是欣賞的。
……在情人製的社會,男女社交極其普遍與自由,一個男人見一切女子皆可以成為伴侶,而一個女子見一切男人皆可以為伊情人的可能性。總之,社會的人相對待,有如親戚一樣:笑臉相迎,嬌眼互照,無處不可以創造情愛,無人不可以成為朋友。門戶之見既除,羞怯之念已滅,男女結合,不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恃他創造情愛的才能,創造力大的則為情之王情之後,其小的則為情的走卒和情的小鬼。
……在情人製之下,社會如蝶一般狂,蜂一般咕啜有趣,蚊群一樣衝動,蟻國一般鑽研,人盡夫也,而實無夫之名;人盡妻也,但又無妻之實。名義上一切皆是朋友;事實上,彼此準是情人。
張競生在法國生活八年,多次獵豔尋情,拈花惹草,深得其中樂趣。再加上他讀過托馬斯·莫爾的《烏托邦》、康帕內拉的《太陽城》和聖西門、傅立葉的空想社會主義著作,他主張“情人製”,乃是順理成章。可是國內那些觀念保守的人、頭腦僵化的人、性格沉悶的人、感情板滯的人,更別說以捍衛世道人心為己任的衛道士們,實在不能接受這套“歪理邪說”,他們視之為洪水猛獸,痛加攻訐和詆毀。有人認為,張競生以蜂、蝶、蚊、蟻四物為喻,等於自己抽自己的耳光,已足證“情人製”是下三濫的貨色。他們全都是情緒化的,不講道理的,輕則惱怒,重則忿恨,張競生還哪有辯解的地方?至於他所提倡的“外婚製”,從優生強種的立場出發,建議中國人多與俄國人、歐美人、日本人通婚,漢人多與滿、蒙、回、藏人通婚,南方人多與北方人通婚,也被人嘲笑為瞎扯蛋,當時表兄妹開婚尚被讚為親上加親,是人間美事,張競生的優生強種說就顯得過於超前了,非一般智力者所能接受和讚成。像德齡女士(近代華裔旅美作家)那樣見過世麵的女子,不願由慈禧太後作伐嫁給王孫公子,而願嫁給美國人,實在是不可多見的範例,由她來支持張競生的理論當然不錯,可是顯得太勢單力薄了。一向主張“肥水不落外人田”的中國人,對“外婚製”的理解和接受還有一個漫長的過程。
1922年4月19日,美國生育節製專家山格夫人訪華,由胡適擔任翻譯,張競生陪同,在北京大學講演其理論。張競生一向主張節育,乘此機會,極力介紹山格夫人的主張,可是言者諄諄,聽者藐藐,收效甚微。亂世中保種不易,再加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積穀防饑,養兒防老”的舊思想作祟,正確的節育主張無疑是出現在一個錯誤的時間和一個錯誤的地點,難怪在知識分子密集的北京也很少有人喝彩。
有一次,張競生經過上海,汪精衛請他吃飯,汪氏子女滿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是讚成節育的,但結果竟是這樣嗬!”這說明讚成節育的人尚且不能少生,更何況那些反對節育的人。張競生認為:“男女交媾的使命,不在生小孩,而在其產生出了無窮盡的精神快樂”,他還改動古詩句“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為“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兒孩”,勸女人不要輕易懷孕。若要小孩,則須出於優生的考慮,選擇惠風和暢的日子,以大自然為洞房,以樹影為花燭,享受和諧的性愛,由此而孕的胎兒,將來不是英雄,便為豪傑,其次也會是才子佳人。張競生的節育理論大受社會的咒罵,招致許多侮辱之詞,他反正久已習慣了,即使大糞澆頭,他也不再抱怨什麼。
1923年4月29日,張競生在北京《晨報副刊》上發表了《愛情的定則與陳淑君女士事的研究》一文,引發關於愛情的大討論。事由是:1922年3月,張競生南北議和時的同誌、留法時的同伴、北大生物係主任譚鴻熙喪妻後不久,即與妻妹陳淑君同居,而陳淑君在廣東尚有未婚夫沈原培,彼此未曾脫離關係,結果沈氏感覺受騙受害,趕到北京,大辦交涉,在報紙上刊登廣告,斥責譚熙鴻敗德,陳淑君負義,鬧得烏煙瘴氣,滿城風雨。張競生發表此文,顯然是支持和聲援譚熙鴻的,他指出愛情的定則有以下四項:
(一)是有條件的;
(二)是可比較的;
(三)是可變遷的;
(四)夫妻為朋友的一種。
從1923年4月到6月,《晨報副刊》共發表討論稿件二十四篇、信函十一件。梁啟超、魯迅、許廣平、孫伏園都參與了這場爭論。全盤反對的人不多,完全支持的人更少,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其中關於“愛情是有條件的”這一項爭議最大,張競生列舉的條件有六項內容:感情、人格、狀貌、才能、名譽、財產。“地位”包含在“名譽”中。條件愈完全,愛情愈濃厚。極端的人認為愛情是神秘的,是無條件的,次者認為愛情隻以感情、人格、狀貌為條件,絕大多數人都認為若以財產為前提,愛情就未免庸俗和勢利,沾染上了銅臭味。殊不知空著肚皮是無法戀愛的,魯迅在小說《傷逝》中已痛切地總結出,“愛情要時時更新、生長、創造”,首先必須保證溫飽,保證衣食無憂,否則愛情必定夭折,幸福更是無從談起。
反對纏腳,提倡天足;反對束胸,提倡大奶;反對偷生,提倡殉情;包括製定愛情的遊戲規則,張競生覺得這些還遠遠不算過癮,他真心想研究想討論的是進乎其上的男女性愛,這在當時的中國還是一座荒蕪的園地,或謂之禁區也不為過。1923年5月,北京大學國學門成立“風俗調查會”,張競生出任主席,他擬定風俗調查表,列出三十多項,其中有“性史”一項,教授們討論選題時,覺得性史的調查和征集應另立專項。1925年深秋,張競生在《京報副刊》上發出《一個寒假的最好消遣法》征稿啟事,正式向社會征集性史。來稿出乎意料地踴躍,他從中選出有代表性的七篇,加上序言和批語,編為《性史》第一集,1926年4月,由性育社印行。幾乎是立竿見影,許多學校貼出查禁此書的公告,它們反而起到了促銷的作用,《性史》不脛而走。衛道士們猶如祖墳被挖,無不暴跳如雷,遂引發軒然大波。這七篇講述性經曆的文章涉及到女性被欺淩、性衝動、性覺醒、性遊戲、性饑餓、性冷淡、手淫、偷情、性和諧、性高潮等多個方麵,張競生在批語中一一給予針對性的評論。尤其出格的是,張競生提出“新淫義”:“我們所謂淫不淫就在男女之間有情與無情。若有情的,不管誰對誰皆不是淫;若無情的,雖屬夫婦,也謂之淫。”有情為不淫,無情方為淫,《紅樓夢》中,寶玉被稱為“天下第一淫人”,即是“天下第一有情人”的意思,與張競生的“新淫義”並不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