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章 性博士(3 / 3)

《性史》第一集擺事實,講學理,對症下藥,對國人的性蒙昧有撥雲見日之效,卻不為保守派所容,在他們的青光眼看來,《性史》乃是淫書,張競生的所作所為全是誨淫,不僅誤導青少年,而且敗壞了世道人心。百口莫辯,千夫所指,到了這個地步,當然沒有了學術領域正常討論的餘地。

後來,張競生在《兩度旅歐回想錄》中憶及往事,有一段話算是自我辯白,值得一讀:

有人要這樣問:“既是學者,又有錢遊曆全世界,別項學問又那樣多,偏去考究那個穢褻的陰戶問題,實在太無謂吧!”現先當知的是對這個問題的觀察點,常人與學問家,根本上不大相同。常人不肯說,不肯研究,隻要暗中去偷偷摸摸。學問家則一視同仁:他們之考究陰戶與別項性問題,也如研究天文之星辰運行,日月出沒一樣。這個並無所謂穢褻,與別種學問並無所謂高尚,同是一種智識,便具了同樣的價值。且人生哲學,孰有重大過於性學?而民族學、風俗學等,又在在與性學有關。學問家,一麵要有一學的精深特長;一麵,對於各種學問,又要廣博通曉。無論哪種學問,都可研究。而最切要的,又在研究常人所不敢,或不能研究的問題。

上個世紀二十年代的中國社會,禮教依舊森嚴,《論語·顏淵》中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仍是中國人的行為規則。張競生衝決網羅,破壞陳規,糾正陋俗,惹發眾怒乃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科學要戰勝蒙昧,需要膽識,也需要時間。張競生是急切的先行者,遭到誤解和打擊,自然無法避免。生物學家周建人提倡新文化,觀念並不保守,他對《性史》也感到不滿足,認為“一般人所需要的是由論料得來的結論,而不是論料本身。”殊不知英國性學研究大家藹理士的煌煌巨著《性心理研究錄》中也附有數十條性史以為佐證。光有論證而無論據,這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

在《性史》第一集的序言中,張競生用金聖歎批《西廂》的口氣預作恐嚇之詞:“這部《性史》不是淫書,若有人說它是淫書,此人後世定墮拔舌地獄。”說話嚇人並不管用,這本書照樣還是給張競生惹來一身蟻一身膻,第二集便被扼殺於印刷廠中,然而坊間立刻有多種偽本流行,還有一本跟風之作《性藝》,是舊派小說家徐卓呆和平襟亞合著,盜用張競生之名出版,賺得瓢盈缽溢。《性藝》的內容是:張博士登報征求性友,每日都有一個女子叩門應征,實驗性生活,其中有姨太太、寡婦、優伶、舞女等諸色人等,各有一套性技藝,其中尤以刀馬旦在博士身上劈叉最為絕妙……張博士雖然大言不慚,提倡性學,實際上缺乏見識,每日被這些女人狎玩,等於是一名男妓。結局是,有個女人節外生枝,帶來愛犬,不慎咬到張博士的“小博士”,一代奇人就此一命嗚呼。總之,這類書賺錢自有其人,罵名則由張競生悉數背負。正是在此期間,張競生得了個“性博士”的花名和“大淫蟲”的惡號。

1926年夏,張競生依照蔡元培校長所定的成例——北大教員授滿五年課程後,即可帶薪去國外遊學一、二年——前往上海,打算買舟泛洋。不巧的是,這時候奉係軍閥張作霖攻入北京,趕走了馮玉祥,免去蔡元培的校長職務,任命劉哲為北大新校長。奉軍入京後,瘋狂屠戮民主人士和共產黨人,《京報》社長邵飄萍、《社會日報》社長林白水、北大政治係教授李大釗先後遇害。在這樣白色恐怖的局麵下,蔡元培所定的規則自然被推翻,張競生出洋遊曆的資格和資金已沒了戲,北大教職也泡了湯。他滯留在上海,為生存考慮,便與友人謝蘊如合股貳仟元,謝任總經理,張任總編輯,在書局林立的四馬路開辦美的書店,專門發行張競生編譯的“性育叢書”,還出版一本《新文化》月刊。張競生在《性育叢談》中大談“第三種水”(即女性在性高潮時所出的巴多林液,世俗稱之為“淫水”)和性部呼吸,比《性史》第一集走得更遠。由於張競生的知名度和感召力,再加上美的書店所招收的漂亮女店員的吸引力(此前,書店普遍隻用男店員),開張之後,門庭若市,張競生在附近的飯店辟有專桌專座,每天開流水席,朋友來了隨時管個酒足飯飽。有的買書人進書店時故意用戲謔的口氣詢問女店員:“第三種水出了沒有?”一語雙關,女店員起先會紅著臉作答,久而久之也就不害羞了。生意太好,遭人嫉妒,當年,上海的書店業由江蘇人把持,張競生是廣東人,謝蘊如是福建人,都不在這個體係中,兩個書呆子又不肯去拜碼頭和多方打點,江蘇幫便串通警局,專找美的書店的晦氣,每過一段時間,張競生即遭法院傳訊,警察即來罰款數百元,並且搬空店中書籍,這樣頻頻搗亂,紅紅火火好端端的美的書店即被摧殘得生氣全無,惟有關門大吉,宣告倒閉。

張競生真是一個極度恪守個人信念的人。像他這樣臭名昭著的“性博士”,居然有人請他證婚,已屬一奇;他證婚時大談特談夫妻性生活,大談特談“第三種水”噴出的快感,則更屬奇中之奇,堪稱驚世駭俗。這次證婚大約在1926年冬天,地點是上海東亞旅館內,一次集體的文明婚禮,證婚詞刊登在1927年1月《新文化》雜誌創刊號上,題目是《如何得到新娘美妙的鑒賞與其歡心》。張競生勸導新郎要有耐心,要知體貼,以三日為期,盡得新娘的歡心,然後收獲圓滿的性快樂。有一段說給新娘的話是這樣的:“在此,我又常告訴新娘們,當性交時,你們應大膽地處於主動地位,雖第一次也不可太過謙讓,謙讓就要自己食虧。你們新娘如能主動,則雖第一次不覺得苦而覺得樂,因為第一次也可達到‘第三種水’噴出的快感。你們女子們每次必要交媾主動而以出‘第三種水’為限,則不但你自己快樂,將來由此生子女時也聰明強壯。交媾本是男女二人共同之事,理當由男女分工合作。如有一方不盡力,則失了交媾的真正意義。”他對新郎說的話更屬離譜,他談到處女膜無足輕重,男人不要對此小題大做,糾纏不清:“若知新娘確與人有染,你們於肉體上應當慶幸有人為你們打破難關,使你們坐享便宜。因為處女膜的存在,正為使得第一個男子種種不便宜與使女子種種的留難。至於交媾的快樂,不在處女而在女子的‘老練’也。於心靈上,你們新郎應知前此之事於你何與,但求今後伊能真愛你就好了。伊能愛你與否不在處女膜有無,而在彼此的情感,而遇這些與人曾經偷情的女子,你們更盡心恢複情感,這是一件情感競爭上更有趣味的事情。若你們新郎有這樣態度,包管新娘感激流涕,懊悔前時無主宰,再安排新生命為新郎享用!”天下證婚人千千萬萬,沒有像張競生這樣娓娓而談性事的;天下證婚詞萬萬千千,也沒這一篇如此殷切關懷生命的。張競生比那班偽君子和真小人要偉大得太多,他的功德完全被人故意遮蔽,有意低估了。

張競生的理論和他推廣這些理論的行為確實太超前了,別說一般智識的人難以理解,就連擔任過北大代理校長和校長的蔣夢麟(他的心胸雅量比蔡元培差得遠),也認為張競生是北大教授中的害群之馬。1927年,張競生攜同家人到杭州遊玩,適值蔣夢麟擔任浙江教育廳廳長,正是他向省府提議,拘捕張競生,罪名是“宣傳性學,毒害青年”。所幸張競生得到老朋友、民國元勳張繼的關照,才被從輕發落為:驅逐出境,三年不許踏入浙江半步。

軍閥當道,民不聊生,教育凋殘,文化衰敝,國內的環境實在太惡劣了。蔡元培旅居歐洲去了,張競生亦步其後塵,第二次赴法遊學。他得到廣東省政府主席陳銘樞的私人資助,遂以翻譯外國名著為職誌,他原想集合同道翻譯二、三百種,但由於大筆經費無法籌措,終於隻譯出盧梭《懺悔錄》、《歌德自傳》等數種,湊成一輯“浪漫派叢書”。張競生第二度旅法,亦有多次豔遇,他去日出島參加天體運動(與情人整日裸體相處)最有特色,但他對此涉筆不多,顯然是意興闌珊了。

到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張競生已經六十多歲,枯木逢春,老樹開花,經人介紹,與南京的一位資深美女(37歲)建立戀愛關係,在張競生的提議下,兩人在石頭城與五羊城之間頻頻鴻雁往返,張競生美其名為“通信試婚製”,結果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算是徹底勾消了張競生長期得不到一位知心伴侶的恨憾。張競生自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即不再研究性學,又由於“名聲不好”,得罪的學界權威太多,各大學皆不肯聘他為教授。1953年,廣東省成立文史研究館,他被定為首批館員,寫了幾篇回憶錄,較有價值的有1959年4月撰寫的《南北議和見聞錄》,更重要的是他的三部自傳:《浮生漫談》、《十年情場》和《愛的漩渦》,先後在香港和新加坡出版。他的晚景終歸於恬淡,“文革”對他的衝擊似乎並不大,這位發誓要活到一百歲的老人,八十二歲時因腦溢血猝死於故鄉的茅屋中,而不是批鬥場。他一生有三大憾事:一是沒有娶歐婦,二是沒有辦成現代化的潮州大學,三是沒有完成翻譯二、三百種世界名著的宏願。至此,他隻有飲恨九泉了。

有人稱張競生是中國人口學和性學領域的拓荒者,這大致是不錯的,他倡導節製生育比馬寅初要早出許多年,而高揭性解放性自由的大旗,更是先驅中的先驅。還有人稱張競生是中國文壇的一顆流星,是中國文化界和出版界的失蹤者,他失蹤了半個多世紀,在國內圖書館中很難再找尋得到他的著作。

魯迅曾在雜感中寫道:“至於張競生的偉論,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許這樣說的。但事實怕很難……張競生的主張要實現,大約當在二十五世紀。”魯迅的調子太悲觀了一些,他的預言完全失準。張競生的許多主張(節製生育、性解放等),如今都已在中國落地生根,開花結果,甚至超出了他的原意。

顯而易見,張競生身上也有凡人難以克服的弱點,以至於實踐與理論常常無法同步合拍:他極力標榜“新女性中心論”,讚成情人各得自由,互不幹涉,可是他對自家那位動不動就玩出走遊戲的情人褚問鵑女士(“中國的娜拉”)不夠厚道,不夠寬容,在《新文化》月刊上發表《恨》一文,自曝家醜,極盡譴責之能事,不僅吐了惡言,還動了拳腳,被人捅到報紙上,好不難堪;他主張節製生育,自己卻有五個孩子。凡此種種,大醇之中確有小疵。但他整體上還是有趣的,可愛的,甚至是了不起的,國人能忘記他半個世紀,甚至一百年,但絕對不可能將他從集體記憶中永久刪除,他激活人性的壯舉終將為中國有識之士所讚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