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悲欣交集(1 / 3)

年紀還小的時候,我天真地認為,作一首歌曲,如在雲霄築一座仙樓,永久地“住”在裏麵,那是最令人豔羨的幸福。

百年之後,千年之後,這首歌曲依舊在眾人的口齒間傳唱,那幸福自然得以加倍地抻長放大。作者是誰?唱的人知道也可,不知道也可,反正他的靈魂是活著的,活在曲調歌詞之中,比天空上展翅高飛的鳥兒還要快樂,還要輕盈,還要自在。

確實有一首這樣的歌曲,我聽過不止一百遍,曾在風中聽,月下聽,花前聽,雨後聽,清曉聽,黃昏聽,無論何時都是好的。蒼涼的意韻繞在梁上、枝頭、雲間、心中,無論何處,也都餘韻悠邈,久久不絕。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殘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我聽得癡了,不止一回兩回,心想,在這樣的歌聲中落淚又有什麼奇怪?在這樣的歌聲中瞑目,絕不會真的死去。

我當然知道,這首歌曲的作者是弘一法師(1880-1942)。

有三位近、現代愛國詩僧,一直是我心中所欽佩、激賞和喜愛的,他們是八指頭陀、弘一法師和曼殊上人。八指頭陀專精於詩;曼殊上人能詩,能畫,能文,能翻譯;弘一法師則更為多才多藝,他除了精詣於詩、詞、文、畫,還能演劇彈琴,書法和金石也得心應手。這樣的大才子總使人好一陣納罕,他的宿慧何以得天獨厚?

有人開玩笑說,弘一法師出生時,父親六十八歲,母親十九歲;孔子出生時,父親七十歲,母親十七歲;歐陽修出生時,父親四十九歲,母親二十歲;胡適出生時,父親四十九歲,母親十九歲。這就是訣竅。老夫與少妻的搭配,天高與地厚的結合,往往產得麟兒,縱然不成聖人,也會成為穎秀的才子。

在弘一法師身上,有許多個“想不到”,這樣一位奇人和畸人(他與蘇曼殊被稱為“南社兩畸人”),竟然會不小心投胎世間,可能連造物主也感覺意外吧。想不到,他是第一個將西洋的油畫、音樂和話劇引入國內的人;想不到,他在東京的舞台上演出過《茶花女》,扮演的不是阿芒,而是頭號女主角瑪格麗特;想不到,他是才子,是藝術家,本該落拓不羈,卻偏偏是個最嚴肅、最認真、最恪守信約的人;想不到,他在盛年,三十九歲,日子過得天好地好,卻決意去杭州虎跑寺削發為僧……

太多的“想不到”拚貼在一起,仍舊是不完整的,是模糊的,真實的那個人,有血有肉有靈有性的弘一法師,他隨時都可能穿著芒鞋從天梯上下來,讓我們一睹想象中所不曾有過的另一副風采。讀了他的詩詞,我們笑了,他卻不笑;我們憂傷了,他卻不憂傷;我們等著他說話,他卻悄寂無語地轉過身,背影融入霞光,像槭樹的尖片紅葉一樣在晚風中飄抖了幾下,便消逝了。

弘一法師俗姓李,幼名成蹊,字叔同,祖籍浙江平湖,先世移居津門,經營鹽業。其父李筱樓是同治四年(1865年)乙醜科的進士,當過吏部主事,後辭官經商,先後創辦了“桐達”等幾家錢鋪,掙得偌大一份家業,被人稱為“桐達李家”。尤其難能可貴的是,他樂善好施,設立義塾(提供免費教育),創立“備濟社”,專事賑恤貧寒孤寡,施舍衣食棺木,有“李善人”之口碑。他晚年喜好內典(佛經),尤其耽愛禪悅。很顯然,他的言傳身教對兒輩影響極大。童年的李叔同常見僧人到家中來誦經和拜懺,即與年紀相仿的侄兒李聖章以床罩作袈裟,扮和尚念佛玩。他兒時的教育還得益於一位姓劉的乳母,她常教他背誦《名賢集》中的格言詩,如“高頭白馬萬兩金,不是親來強求親。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雖隻在八、九歲間,他居然能理解榮華盡頭是悲哀的意思。李叔同的悲劇感可謂與生俱來,他十二歲時,即寫下了“人生猶似西山日,富貴終如瓦上霜”的詩句,其悟性已趕上甚至超過了《紅樓夢》中二十歲的賈寶玉。

李叔同五歲失怙(父親去世),十八歲時遵奉母命與津門茶商之女俞氏結婚。百日維新時,他讚同康有為、梁啟超“老大中華非變法無以圖存”的主張,曾私刻一印:“南海康君是吾師”。因此在當局眼中他成了不折不扣的逆黨中人,被迫攜眷奉母,避禍於滬上。

“我自二十歲到二十六歲之間的五、六年,是平生最幸福的時候。此後就是不斷的悲哀與憂愁,直到出家。”

這正是李叔同先生“二十文章驚海內”的時期。他參加城南文社的集會,與江灣蔡小香、寶山袁希濂、江陰張小樓、華亭許幻園義結金蘭,號稱“天涯五友”,個個都是翩翩濁世佳公子,不僅才華出眾,而且風流倜儻。許幻園的夫人宋貞曾作《題天涯五友圖》詩五首,其中詠李叔同先生的一首尤其傳神,其詩酒癲狂之態活靈活現:

李也文名大似鬥,等身著作膾人口。

酒酣詩思湧如泉,直把杜陵呼小友。

他竟把杜甫呼作“小友”,真是比盛唐側帽顛狂的“飲中八仙”還要奔放。李叔同先生風神朗朗,是俊友中的最俊者,他的才藝不僅使朋輩折服,也使北裏的名妓為之傾心,朱慧百、李蘋香和謝秋雲都曾以詩扇就正於他。此時此際,國事日非,好男兒一腔熱血,無處發泄,乃寄托於風情瀟灑間,“走馬胭脂隊裏”,廝磨金粉,以詩酒聲色自娛,果真能“銷盡填胸蕩氣”?“休怒罵,且遊戲”,這無疑是一句泄露少年風懷的說辭。

辛醜年(1901年),李叔同先生二十二歲,考入上海南洋公學特班,與黃炎培、邵力子等人同學。有趣的是,這個特班中舉人、秀才居多,普通資格的教師根本鎮不住,結果總辦(即校長)何梅笙專誠請來翰林學士蔡元培先生作國文教授,自然是一物降一物,名師出高徒了。

李叔同先生天性純孝,喪母之痛乃是其人生之至痛。二十六歲那年,他成了孤兒,心中再無牽掛,遂決意告別歡場,留學東瀛。他特意賦了一闕《金縷曲——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其壯誌奇情半點也未銷磨:

披發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枝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得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

漾情不斷淞波溜。恨年來絮飄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國,忍辜負?

母親棄世後,李叔同先生改名為李哀,自號哀公。他既哀自身孤煢,也哀萬方多難。次年(1906年),他在日本感慨故國民氣不振,人心已死,揮筆賦七絕以明誌:

故國荒涼劇可哀,千年舊學半塵埃。

沉沉風雨雞鳴夜,可有男兒奮袂來?

這年秋天,李叔同先生考入東京美術學校油畫科,改名李岸。其留學生涯中最值得稱道的舉動是,他與同窗學友創立了春柳社演藝部。翌年(1907年),祖國徐、淮告災,春柳社首演《茶花女遺事》募集賑資,日人驚為創舉,讚賞不絕。我國戲劇家洪深也譽之為“中國戲劇革命先鋒隊”。據歐陽予倩先生回憶,李叔同先生演戲並非圖個好玩,而是十分認真的,“他往往在畫裏找材料,很注重動作的姿勢。他有好些頭套和衣服,一個人在房裏打扮起來照鏡子,自己當模特兒供自己研究。得了結果,就根據著這結果,設法到台上去演”。他還特別喜歡扮演女角,在《茶花女遺事》中飾演茶花女,被日本戲劇界權威鬆居鬆翁讚為“優美婉麗”;在《黑奴籲天錄》中則飾演愛美柳夫人。從留存至今的劇照看,李叔同先生居然將自己的腰束成了楚宮細腰,細成一握,真是驚人。為了演劇,他很舍得花本錢,光是女式西裝,他就置辦了許多套,以備不時之需,他飾演茶花女時穿的就是一件粉紅色西裝。

東京美術學校學製為五年,李叔同先生畢業時已是1911年春,三十二歲。這一年,他家中遭到了兩次票號倒閉的池魚之災,百萬資產蕩然無存。對此他竟能處之泰然,不以為意,倒是對於辛亥革命成功,大好河山得以光複,他感到異常歡忭,填詞《滿江紅》一闕以誌慶賀:

皎皎昆侖,山頂月,有人長嘯。看葉底寶刀如雪,恩仇多少!雙手裂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腦。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

荊軻墓,鹹陽道;聶政死,屍骸暴。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魂魄化作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河山,英雄造。

這又是一個想不到,像他那樣文質彬彬的書生,居然輕易將滿腔豪情鑄成偉詞,再次爆了冷門。他的這首《滿江紅》與嶽飛的那首《滿江紅》放在一起,同樣力透紙背,義薄雲天。畢竟是琴心劍膽的高才,他揮動如椽巨筆,哪怕一生隻揮動這樣一次,一生隻鑄成這樣一首偉詞,也足夠了不起了!

素心人夏丏尊先生對素心人李叔同先生有一個簡明的評價,即“做一樣,像一樣”。果然全是做的嗎?當然啦,行者常至,為者常成,總須用心用力去植一棵樹,才可望開花,結果。但對自然的助力,即天才,絕對不可低估。

素心人俞平伯先生也如是說:“李先生的確做一樣像一樣:少年時做公子,像個翩翩公子;中年時做名士,像個風流名士;做話劇,像個演員;學油畫,像個美術家;學鋼琴,像個音樂家;辦報刊,像個編者;當教員,像個老師;做和尚,像個高僧。”又豈止“像”,活脫脫就“是”,樣樣都能從一個“真”(真性情、真學識、真才具)字中抽繹出人之為人的一等一的神韻,夠好了。是真公子自翩翩,是真名士自風流,是真高僧自莊重。世人真不了的時候,才會去追求“像”,而在天地間,“像”字背後總不免藏著一個狐媚和貓膩的“假”字,讓眼力不濟的世人輕易辨別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