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先生出家後,謝絕俗緣,尤其不喜歡接近官場中人。四十六歲那年,他在溫州慶福寺閉關靜修,溫州道尹張宗祥前來拜望。弘一法師的師傅寂山法師拿著張的名片代為求情,弘一法師垂淚道:“師父慈悲,師父慈悲,弟子出家,非謀衣食,純為了生死大事,妻子亦均拋棄,況朋友乎?乞婉言告以抱病不見客可也。”(丁鴻圖《慶福戒香記》)張宗祥自然隻吃到了一頓好不掃興的閉門羹。弘一法師五十八歲那年,居湛山寺,青島市長沈鴻烈要宴請他,他征引北宋惟正禪師的偈句婉言謝絕:“昨日曾將今日期,出門倚仗又思惟。為僧隻合居山穀,國士筵中甚不宜。”(火頭僧《弘一法師在湛山》)這一回,市長的麵子倒還好擱一點。
弘一法師以名士出家,鑽研律部,發揮南山奧義,精博絕倫,海內宗仰。他日常以“習勞、惜福、念佛、誦經”為功課,以“正衣冠、尊瞻視、寡言辭、慎行動”為座右銘。他喜歡以上乘的書法抄寫經書——他曾打算刺血寫經,為印光法師所勸阻,並集《華嚴經》中的偈句為三百楹聯,凡求書法者則書之,作為禮物,送給有緣者,使人對佛經起歡喜心,他將此視為普度眾生的方便法門。弘一法師早年“以西洋畫素描的手腕和眼力去臨摹各體碑刻,寫什麼像什麼。極蘊藉,毫不矜才使氣,意境含在筆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葉聖陶《弘一法師的書法》)。總的來說,弘一法師早年的字得力於張猛龍碑,高古清秀,少著人間煙火氣,晚歲離塵,刊落鋒穎,更顯示出平淡、恬靜、衝逸的韻致。用這樣的書法抄寫佛經,自然是絕配佳侶了。
弘一法師深恐墮入名聞利養的陷阱,他律己極嚴,生怕接受了許多善男信女的禮拜供養,變成個“應酬的和尚”,因此每到一處,他必定先立三約:一、不為人師;二、不開歡迎會;三、不登報吹噓。他日食一餐,過午不食。素菜之中,他不吃菜心、冬筍、香菇,理由是它們的價格比其它素菜要貴幾倍。除卻三衣破衲,一肩梵典外,他身無長物,一向不受人施舍,摯友和弟子供養淨資,也全都用來印佛經。夏丏尊先生曾贈給他一架美國出品的真白金水晶眼鏡,他也送給泉州開元寺,以拍賣所得的五百元購買齋糧。弘一法師對重病視若無事,工作如故,他曾對前往探病的廣洽法師說:“你不要問我病好沒有,你要問我有沒有念佛。”他這樣虔敬的宗教情懷豈是常人可及?
“不為自己求安樂,但願眾生得離苦。”
這是弘一法師所書的偈句,其光風霽月的懷抱曆曆可見。他晚歲駐錫閩南(棲止地主要是泉州,泉州相傳為八仙之一的李鐵拐所居之地,風俗純古,有如世外桃源)十四年(1929-1942),弘揚律法,造就了一大批優秀的僧徒,訓導他們“惜福、習勞、持戒、自尊”,使東土八百年來湮沒無傳的南山律宗得以重新光大。同時,他也使相對閉塞的閩南人文氣象蔚然一新。大師就是大師,如蕙風朗月煦日酥雨,能使天地間生機盎然。
具足大智慧大悲心的高僧雖超塵脫俗,但在亂世之中,絕不會無視生民之苦和國家之難,早年作《祖國歌》、發誓“度群生那惜心肝剖”的弘一法師,其愛國心老而彌堅。他五十四歲時,在閩南潘山憑吊韓偓的墓,收集這位“唐末完人”和大才子的生平資料,囑高文顯作傳,便是因為他欽佩韓偓雖遭遇國破家亡的慘痛,卻不肯依附逆賊朱溫,仍耿耿孤忠於唐室的情懷。弘一法師經常吟誦宋代名臣韓琦的兩句詩,“雖慚老圃秋容淡,且看黃花晚節香”,對於保全晚節一事,他真是極為用心。1937年8月,他在青島湛山寺作“殉教”橫幅題記:“曩居南閩淨峰,不避鄉匪之難;今居東齊湛山,複值倭寇之警。為護佛門而舍身命,大義所在,何可辭耶?”其護佛殉教的決心躍然於字裏行間。同年10月下旬,他在危城廈門致函道友李芳遠:“朽人已於九月二十七日歸廈門。近日廈市雖風聲稍緊,但朽人為護法故,不避炮彈,誓與廈市共存亡……吾一生之中,晚節為最要,願與仁者共勉之。”1941年,弘一法師作《念佛不忘救國·救國不忘念佛》題記,更言簡意賅地闡明了自己的觀點:“佛者覺也。覺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犧牲一切,勇猛精進,救護國家。是故救國必須念佛。”愛國之心不泯,護佛之誌尤堅,弘一法師晚年的精神力量即憑此得以充分外現。
曾有人統計,弘一法師一生所用的名、字、號超過二百個,真可謂飄然不駐。其較為常用的名、字、號是成蹊(取“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之意)、叔同、惜霜、廣平(參加鄉試時即用此名)、哀(母親去世時所取的名,足見當時心境)、岸、息霜(在東京演劇時所用的藝名)、嬰(斷食時所取的名,取老子“能嬰兒乎”之意,後將此名贈給豐子愷作法名)、黃昏老人、李廬主人、南社舊侶、演音(出家時的法名)、弘一(法號)、大心凡夫、無著道人和二一老人。大師在俗時與出家後的名、字、號雖然繁多,要之在俗時以李叔同之姓字,出家後以弘一之法號為世所通稱。差不多每一個名、字、號的來曆都是一個故事,其中“二一老人”的別號來得尤其特殊些。弘一法師在《南閩十年之夢影》一文中以謙衝自責的語氣說:“到今年民國二十六年,我在閩南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卻是很少很少,殘缺破碎的居其大半。所以我常常自己反省,覺得自己的德行,實在十分欠缺!因此近來我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二一老人’。什麼叫‘二一老人’呢?這有我自己的根據。記得古人有句詩,‘一事無成人漸老’。清初吳梅村(偉業)臨終的絕命詞(《賀新郎·病中有感》)有‘一錢不值何消說’。這兩句詩的開頭都是‘一’字,所以我用來做自己的名字,叫做‘二一老人’……這‘二一老人’的名字,也可以算是我在閩南居住十年的一個最好的紀念。”弘一法師將自己一生的功名看得很輕很輕,才會有此一說。如果像他那樣成就了慧業的大智者都要歸入“二一老人”之列,世間又有幾人能僥幸不歸入“二一老人”之列呢?
五十六歲時,弘一法師即對自己的後事作了明確的處分,其弟子傳貫在《隨侍音公日記》中有繪貌傳神的描述:“師當大病中,曾付遺囑一紙予貫雲:命終前請在布帳外助念佛號,但亦不必常常念。命終後勿動身體,鎖門曆八小時。八小時後,萬不可擦體洗麵。即以隨身所著之衣,外裹破夾被,卷好送往樓後之山坳中。曆三日有虎食則善,否則三日後即就地焚化。焚化後再通知他位,萬不可早通知。餘之命終前後,諸事極為簡單,必須依行,否則是逆子也。”及至1942年10月10日(舊曆壬午年九月初一),西逝前三天,弘一法師手書“悲欣交集”四字贈送給侍者妙蓮,是為絕筆。這四個字很完整地表達了他告別人世前的心境,悲的是世間苦人多,仍未脫七情六欲的紅火坑,欣的是自己的靈魂如蛻,即將告別娑婆世界,遠赴西方淨土。他在致夏丏尊、劉質平和性願法師的遺書中都附錄了兩首偈句: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執象而求,咫尺千裏。
問餘何適,廓爾忘言。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第一首偈句是警勸他們:執著於外緣,執迷於表象,最是妨礙獲取正覺正悟;第二首偈句是對自己的靈魂歸境美好頗感欣慰。大智者的告別儀式的確有些不同,弘一法師大慈大悲的臨終關懷(死者關懷生者)給人留下了至為深切的感動。
在紛爭不息的亂世,在名韁利鎖的紅塵,弘一法師堪稱為佛門龍象,他究竟開解了多少欲海中迷溺的心靈?這個基數應該是不小的。他涅槃了,靈魂卻將久久盤旋於大地之上,遲遲不肯飛向天國,他依然滿懷著悲憫,俯瞰這不完美的人世,為苦苦掙紮在紅火坑中的眾生默默祈福。
聽,那縹緲的歌聲又從遠處傳來,惟剩蒼涼別夢,酒杯已空,餘歡將盡,還殘留下多少回憶的溫馨?該上路的終歸要上路,該告別的終歸要告別。人生是一段不長不短的夜行,惟獨智慧才是我們手中的明燈,所以要學佛(“佛”的原意是“圓滿的覺悟”),所以要修般若波羅密(“般若波羅密”的原意是“抵達彼岸的智慧”)。極少數人修持了慧業,經曆這段夜行之後,便能抵達光明的淨土,弘一法師無疑便是這極少數成就者中的一個。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殘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人生也是一場為了告別的宴會,讓我們別把欲望滿滿的肉身看得太重,別把此時此際的享樂看得太重,且為各自靈魂的出路設想得更周全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