蹈海魯連不帝秦,茫茫煙水著浮身。
國民悲憤英雄淚,灑上鮫綃贈故人。
海天龍戰血玄黃,披發長歌覽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兩首七絕何其豪邁,何其壯烈,哪有一絲一毫枯澀沉悶的僧侶氣息?
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曼殊手無縛雞之力,上馬殺敵不行,下馬草檄則是頂尖高手,他要反清,惟有揮動手中的詩筆、文筆、畫筆和譯筆。起初,蘇曼殊為陳獨秀的《國民日日報》撰稿,將雨果的《悲慘世界》譯為《慘社會》,奇就奇在他不願受原著束縛,從第七回的後半回到十三回的前半回,他索性另起爐灶,自己塑造了一個革命俠士明男德,大罵皇帝是“獨夫民賊”,“孔學是狗屁不如的奴隸教訓”,公然蔑視“上帝”、“神佛”、“道德”、“禮義”“天地”、“聖人”。主張無政府主義,土地、財產歸窮苦的民眾享有,他對極力倡導無政府主義的美國女傑郭耳縵尤為推崇,特別翻譯了她的傳記。蘇曼殊的筆鋒無比銳利,而且飽含激情,因此頗具感染力和批判力,且看他的雜文《嗚呼廣東人》的開篇:“吾悲來而血滿襟,吾幾握管而不能下矣!吾聞之:外國人與外省人說,中國不亡則已,一亡必亡於廣東人手。”這是何等斬截痛快的筆墨。當年,廣東人向英國人搖尾乞憐,給維多利亞紀念碑捐款頗為踴躍,對國內災變卻無動於衷,“便如秦人視越人的肥瘠”,蘇曼殊深惡痛絕的便是這種奴性。曼殊除了憑仗譯筆和文筆激濁揚清,還憑仗畫筆除殘去穢,他在《民報》副刊“天討”的美術版上發表了《獵狐圖》、《撲滿圖》、《太平天國翼王夜嘯圖》等畫作,無不喻意深刻,仿佛一支支響箭,徑直射向昏庸無道的滿清專製王朝的腦門和胸膛,可謂箭箭中的,無一虛發。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革命和尚”,由於交友不慎,險些被不明真相的革命黨人當作內奸鏟除了。1909年夏,蘇曼殊與好友劉三避暑於杭州白雲庵禪院,意外收到一封匿名的恐嚇信。大意是,革命黨人早就看出蘇曼殊形跡可疑,與叛徒劉師培、何震夫婦(他們是為兩江總督端方搜集革命黨人情報的密探)瓜葛甚密,警告他若再敢與劉、何二人沆瀣一氣,不加收斂,閻王殿上就會立刻多一個新鬼。
此事驚動了章太炎的大駕,他趕緊出麵為蘇曼殊辯誣,其詞為:“香山蘇元瑛子穀(蘇曼殊在俗時又名元瑛,字子穀),獨行之士,從不流俗……凡委瑣功利之事,視之蔑如也。廣東之士,儒有簡朝亮,佛有蘇元瑛,可謂厲高節,抗浮雲者矣……元瑛可誣,乾坤或幾乎息矣。”後來大家才知道,這封令人屏息的恐嚇信出自南社成員雷昭性之手,他懷疑曼殊與劉師培夫婦同流合汙,一鼻孔出氣。
1913年7月21日,蘇曼殊以個人名義在《民立報》上發表了詞鋒淩厲的《釋曼殊代十方法侶宣言》,完全撕下嗜血惡魔袁世凱的畫皮,其詞為:“……自民國創造,獨夫袁氏作孽作惡,迄今一年。擅操屠刀,殺人如草;幽薊冤鬼,無帝可訴。諸生平等,殺人者抵;人伐未申,天殛不逭。況辱國失地,蒙邊夷亡;四維不張,奸回充斥。上窮碧落,下極黃泉,新造共和,固不知今真安在耶?獨夫禍心愈固,天道益晦;雷霆之威,震震斯發。普國以內,同起伐罪之師。衲等雖托身世外,然宗國興亡,豈無責耶?今直告爾:甘為元凶,不恤兵連禍極,塗炭生靈;即衲等雖以言善習靜為懷,亦將起而褫爾之魂!爾諦聽之!”這篇宣言更像是檄文,正是它為蘇曼殊贏得了“革命和尚”的美譽。
然而,蘇曼殊期望革命早日成功,心情過於迫切,眼看一次又一次武裝起義連連喋血,一批又一批革命誌士滔滔不歸,他開始消沉,痛苦,絕望,他的性格太脆弱了,承受不住接踵而至的打擊。朋輩凋零(鄒容瘐死於上海西獄、陳天華自沉於東京大森灣),同誌反目(章太炎與孫中山失和),友人變節(劉師培夫婦投逆),有見於此,他心下倍感慘然,愀然,且憮然。至情至性的曼殊不能理解這個世界的殘酷與陰暗,他再也看不下去了,慘淡的人生和淋漓的鮮血,這一切過於沉重。他要逃,要逃得遠遠的,逃向深山更深處,逃進寂寂空門。然而,國難方殷之際,何處又能找到可靠的心靈庇護所?更何況他是早就上了清廷通緝令的要犯,滿街鷹犬,防不勝防。他天性喜歡信馬由韁,獨往獨來,又如何受得了繁苛戒律的約束?清苦之至的修行生活,令他既生畏,又生厭。於是他隻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從紅塵逃向廟宇,又從廟宇逃向紅塵,他始終在逃避,卻無逃於天地之間。依違於僧俗的生活,情與欲的反向拉拽,適足以令他陷入更深的矛盾和苦悶。天生的多情種子,天生的風流才子,別有傷心之處。“天生成佛我何能?幽夢無憑恨不勝。多謝劉三問消息,尚留微命作詩僧。”他畢竟不是百分之百的革命家,在鐵血交飛的年代,他身上多有革命家所少有的脆弱性和哀憫之情,他不喜歡流血,無論哪種形式的流血他都不喜歡。在塵世與廟宇之間,是否另有一片樂土呢?曼殊一直在找,仿佛就在朦朧的遠方。最終,他猶如少不更事的孩子,天真地認為,溫柔鄉即是最快樂的棲息地,情禪便是最美好的宗教。
“多情卻似總無情,惟覺樽前笑不成。”蘇曼殊懷揣佛門的度牒,但他算不得究竟意義上的僧徒,縱然傾盡寒山冰雪,也難消他火熱的兒女情腸。他對於“佛”自有與眾不同的理解:多情即佛心。佛為何能看到眾生萬般皆苦?便因為佛陀也未免多情。在曼殊的心目中,諸佛固然可敬,但他最願禮拜的卻是被印度人稱為“情愛尊天”的伽摩佛。然而,佛家的戒、定、慧與俗世的情、愛、欲形同冰炭,在其內心日夜不停地交鋒,進則為歡場,退則為道場,孰是孰非?孰優孰劣?他進退兩難,無法決斷。
情愛,是曼殊一生中最好的風景,也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隱痛。與他走得最近的女友和“情人”有雪鴻、靜子、佩珊、金鳳、百助楓子、張娟娟、花雪南等數人。於“情愛”二字,他比起俗世的常人來,一直都是太不完全,太不徹底。他渴望真愛,卻又逃避激情,他割斷了靈與肉之間最熱切的呼應,使之各為其主,終於導致二者反戈相擊。他裸身闖進女弟子何震的房間,指著洋油燈大罵,那隻是無邪,隻是輕度的迷狂;他出入青樓,擁校書(舊時對妓女的謔稱),喝花酒,竟能全身而赴,全身而返。同為天涯淪落人,曼殊對眾校書從無褻玩之意,他為她們賦詩,為她們作畫,為她們排遣身世沉淪的傷感。
蘇曼殊的初戀對象是一位不知名的日本姑娘,很快便無疾而終。其後,他的西班牙籍英文教師莊湘願將愛女雪鴻許配給他,尚須等到他們成年。再後來,河合仙極力撮合曼殊與表姐靜子成婚,曼殊此時已遁入空門,沙彌十戒中有一條是“不娶不淫”,他作繭自縛,惟有慧劍斬情絲。他留給靜子的訣別信得一讀:
靜姊妝次:
嗚呼,吾與吾姊終古永訣矣!餘實三戒俱足之僧,永不容與女子共住者也。吾姊盛情殷渥,高義幹雲,吾非木石,雲胡不感?然餘固是水曜離胎,遭世有難言之恫,又胡忍以飄搖危苦之軀,擾吾姊此生哀樂耶?今茲手持寒錫,作遠頭陀矣。塵塵刹刹,會麵無因;伏維吾姊,貸我殘生,夫複何雲?倏忽離家,未克另稟阿姨、阿母,幸吾姊慈悲哀湣,代白此心;並婉勸二老切勿悲念頑兒身世,以時強飯加衣,即所以憐兒也。
幼弟三郎含淚頂禮
他走了,做了情場的逃兵,他隻能反複再三地扮演這樣一個既可恨又可悲的角色。不久,癡情的靜子便抑鬱致疾,芳魂縹緲。深深的負罪感,無法排遣的憂傷,一齊重重地壓在蘇曼殊的心上,他恨世道太險,嫌空門太悶,便一頭紮入秦樓楚館,流連忘返。他要尋一片溫柔之鄉,管它是夢幻還是泡影,更不管別人罵他欺佛犯戒,傷風敗俗。
一般人不能理解蘇曼殊的是:他若想還俗,誰也不會阻攔他,愛情既可圓滿,婚姻也得成全,卻為何偏要自己跟自己鬧別扭呢?殊不知,自古多情者皆為多情所累,得其一,則不能得其二;得其二,則不能得其全。曼殊的人生絕非一場戀愛、一局婚姻即可包圓,於他而言,情愛永遠都不是目的,而隻是貫穿於生命過程中的美好體驗。他逃來逃去,躲來躲去,每次逃躲的也隻不過是愛與被愛的對象,而非情愛本身。還是摯友劉三最知曼殊心肺,“隻是有情拋不了,袈裟贏得淚痕粗”,可謂一語道破底細。